為趕制樣品,她們在倉房搭了臨時工作台。甯婉清改良了傳統織網機,用自行車鍊條和舊齒輪組裝出半自動編織架。林秀芬學得極快,到第三天已經能獨立操作,隻是手指被尼龍線勒出了道道紅痕。
"疼不疼?"甯婉清抓過她的手塗抹豬油,這是村裡土方。林秀芬搖頭,卻在她指尖劃過掌心時輕顫了一下。昏暗的倉房裡,織機"咔嗒"聲與彼此的呼吸交織,直到晨曦透過木闆縫隙在地面畫出一道金線。
展銷會前夜,甯婉清從箱底翻出件米色的确良襯衫——這是她穿越時身上最體面的衣服。林秀芬咬着嘴唇看她換上,突然跑回家捧來個布包:"我娘的..."展開是件靛藍紮染土布外套,對襟盤扣上纏着銀絲線。
"這太貴重了!"甯婉清認出這是閩南一帶的傳家服飾。
"你穿着..."林秀芬低頭拽衣角,"好看。"
當甯婉清紮着馬尾辮、身着改良土布衫出現在縣百貨公司展台時,連最刻薄的王春花都瞪大了眼。那二十套"潮汐紋"杯墊在紅絲絨展布上鋪開,在日光燈下泛着珍珠母貝般的光澤。
老周帶着百貨公司經理過來時,甯婉清正用普通話介紹設計理念:"每道紋路都對應農曆初一到十五的潮位變化..."林秀芬站在一旁,聽着這個曾經連火都生不好的城裡姑娘,此刻侃侃而談海洋流體力學,眼睛亮得像含了星星。
"全要了!"經理拍闆的聲音驚動了整個展廳,"每套加價三毛,但要獨家經銷權。"甯婉清在算盤上"噼裡啪啦"打出一串數字:淨賺六十八元四角,相當于普通工人三個月工資。
回村路上,林秀芬像隻歡快的麻雀,數錢的手在顫抖。甯婉清卻突然沉默——她看到電線杆上貼着《全縣知青返城登記通知》。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雀躍,一個沉重。
"怎麼了?"林秀芬碰碰她肩膀。
"沒事。"甯婉清強打精神,"想想怎麼慶祝?"
她們最終決定奢侈一回——去國營飯店吃紅燒肉。服務員端上那碗油光發亮的肉塊時,林秀芬突然哭了。她上一次吃肉還是母親去世前,父親把過年分的肉票全換了肥膘,說"油水足才能扛得住傷心"。
甯婉清把最瘦的一塊夾給她。兩人隔着蒸騰的熱氣對視,誰都沒提那個懸而未決的返城通知。飯店收音機裡正播放《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歡快的旋律與她們複雜的心緒形成奇妙的共鳴。
暴雨來得猝不及防。她們躲進供銷社屋檐下,甯婉清突然沖進雨裡,回來時舉着把印有并蒂蓮的油紙傘——這是展銷會賺的錢買的第一件東西。林秀芬驚叫:"要五塊錢呢!"
"值得。"甯婉清把傘傾向她那邊,自己左肩瞬間濕透。林秀芬慌忙去擦她臉上的雨水,卻在觸及對方肌膚時如遭電擊。傘外雨幕如織,傘下呼吸交錯。林秀芬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甯婉清眼角的淚痣,直到對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秀芬..."甯婉清的聲音混在雨聲裡,"如果有一天..."
"小心!"林秀芬猛地拽開她,一輛濺着泥水的拖拉機呼嘯而過。
這個擁抱來得突然又自然。甯婉清能聞到林秀芬發間海風的氣息,混合着土布上陽光的味道。拖拉機遠去了,她們卻誰都沒先松手。并蒂蓮在頭頂靜靜綻放,雨水順着傘骨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危機在豐收節那天爆發。公社突然召集全體知青開會,主席台上坐着縣裡來的工作組。甯婉清攥着僞造的返城證明擠在最後排,聽見工作組宣布:"省水産研究所根本沒有派遣記錄!"
全場嘩然。林建國剛要站起來,他堂兄——那個總愛刁難她們的林會計搶先發難:"這丫頭來曆不明,還妖言惑衆搞什麼計件工資!"王春花立刻幫腔:"整天摟摟抱抱,傷風敗俗!"
甯婉清眼前發黑。她看到林秀芬在人群前排發抖的背影,突然做了決定。就在她要站出來時,工作組裡那位戴黑框眼鏡的女幹部突然舉起手:"我認識她。"
全場寂靜。女幹部走到甯婉清面前,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張教授的學生?"照片上赫然是甯婉清母親在醫學院的畢業合影。甯婉清腿一軟,差點跪下——這分明是她藏在背包夾層裡的全家福!
"我姑父是七三屆的。"女幹部壓低聲音,"他上個月還提起張教授..."甯婉清渾身冰涼,她母親在2022年才評的教授職稱。就在謊言即将揭穿時,女幹部卻話鋒一轉:"現在政策鼓勵技術人才下鄉,手續可以補辦。"
散會後,甯婉清在曬谷場角落找到哭泣的林秀芬。對方撲進她懷裡,眼淚浸透襯衫:"我以為...他們要抓你走..."甯婉清撫着她顫抖的背脊,望向場邊那排楊樹。秋風吹落黃葉,有幾片沾在林秀芬發間,像金色的發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