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們擠在柴房的小床上聽潮。甯婉清說起"另一個世界":會飛的鐵鳥,千裡傳音的小盒子,女人也能當船長。林秀芬安靜地聽,直到甯婉清聲音哽咽:"我回不去了..."
"那就留下。"林秀芬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我需要你。"這句話像把鑰匙,"咔嗒"打開某個緊鎖的匣子。甯婉清翻身抱住她,淚水浸透對方肩頭的粗布衣裳。潮聲透過木闆縫隙傳來,将兩顆心跳譜成同一頻率。
危機解除的第三天,公社突然貼出告示:選拔兩名青年去省輕工學校培訓,包分配。林秀芬的名字赫然在列。王春花在井台邊逢人就說:"吃商品糧的機會,傻子才不要!"
甯婉清在織機前坐了一整天。傍晚林秀芬回來時,發現所有"潮汐紋"樣品都被拆成了線團。"你去。"甯婉清頭也不擡,"學紡織工程,回來當技術員。"她聲音平靜得像在讨論明天天氣。
織梭"啪"地斷了。林秀芬踩着一地線團沖過來:"你答應教我認字的!"她抓起記賬本摔在桌上,紙頁間飄落張照片——是上次縣裡照相館拍的合影,背面歪歪扭扭寫着"永結同心"。
空氣突然凝固。甯婉清拾起照片,發現林秀芬的拇指在流血——被相紙割的。她下意識含住那根手指,嘗到鐵鏽味的瞬間才驚覺失态。林秀芬猛地抽回手,照片飄進洗筆筒,墨汁漸漸暈染了笑臉。
"我不走。"林秀芬抓起剪刀絞斷織機上的半成品,"除非你跟我一起。"剪刀"咔嚓"聲像某種決絕的宣誓。甯婉清望着這個曾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漁村姑娘,此刻眼中燃着的火焰幾乎将她灼傷。
争吵在供銷社來的新布料前偃旗息鼓。甯婉清挑了塊靛藍底白花的的确良,林秀芬卻執意要大紅牡丹圖案。"俗氣。"甯婉清皺眉。"喜慶!"林秀芬掏錢時故意碰翻針線盒。她們蹲下來撿針時頭撞在一起,又同時笑出聲。
妥協的方案是各做一件。甯婉清連夜給林秀芬裁了件收腰襯衫,領口繡着小小的浪花;林秀芬則把紅布料做成長裙,在裙擺偷偷縫了兩人名字縮寫。她們約定:面試那天穿這套,考不上就回來辦廠。
面試前夜,林秀芬發高燒。甯婉清冒雨去衛生所,回來時摔進溝裡,後背被碎石劃得血肉模糊。她咬牙給林秀芬打退燒針,自己卻因傷口感染昏倒在竈台邊。
混沌中感覺有冰涼的手在擦拭身體。甯婉清微微睜眼,看見林秀芬跪在床邊,眼淚大顆大顆掉在她裸露的背上。"傻子..."她想說話,卻隻發出氣音。林秀芬的指尖輕輕撫過傷口邊緣,突然低頭吻在那道最長的傷疤上。
這個吻像塊燒紅的烙鐵。甯婉清渾身戰栗,抓住床單的手被林秀芬十指相扣。煤油燈将她們的影子投在牆上,交疊的部分随呼吸起伏,如同夜潮拍岸。
天亮時燒退了。林秀芬端着姜湯,眼睛腫得像桃子:"我不去考了。"
"必須去。"甯婉清嘶啞着嗓子,"帶着我們的樣品。"她掀開床闆,下面藏着套改良版"潮汐紋"連衣裙——将漁網編織技法用在布料上,陽光下會泛出粼粼波光。
最終林秀芬穿着這件"戰袍"去了考場。甯婉清趴在窗口看她走遠,紅裙擺像面旗幟飄在鄉間小路上。她摸出枕下的照片——昨晚偷偷撈出來晾幹的,兩人笑臉雖染了墨漬,反而有種水墨畫的隽永。
三天後放榜,林秀芬名列第一。喜報貼到村口時,王春花正帶着侄女貼大字報:"傷風敗俗"四個字墨汁淋漓地蓋在合影複印件上。甯婉清在衆人指指點點中挺直腰闆,把錄取通知書複印件貼在旁邊。
"我去送她。"甯婉清對圍觀的村民說,"順便考察省城市場。"她聲音清亮,仿佛那些污言穢語隻是耳邊蚊蠅。林會計陰陽怪氣:"兩個姑娘家..."
"能頂半邊天。"林建國突然出現,煙袋鍋敲在樹幹上,"毛主席說的!"
離别的清晨霧氣彌漫。林秀芬在碼頭死死攥着甯婉清的手,直到客輪鳴笛。甯婉清突然摘下手表戴在她腕上:"七點整,每天這個時候..."她指指東南方天空,"我們看的是同一片雲。"
客輪犁開波浪時,林秀芬在甲闆上打開甯婉清塞的紙條。上面畫着張地圖:省輕工學校到火車站的最佳路線,沿途标注了所有公廁和熱水點。最下方有行小字:"等你回來,我們建自己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