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蒲雲鎮外的災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些已經餓得神智不清,有些則硬撐着強迫自己入眠。一些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從哪裡撈出一些蟲豸草屑,遮遮掩掩地囫囵吞下。
更遠的角落裡坐着體力不支的老人,白天還活着,晚上就死了。時不時有斷斷續續的哭聲,每當這時,巡邏的士兵就會強硬地把屍體拖走,不知道會帶去哪裡。
原本大家都習慣了,隻有今夜,還有年輕人充滿火氣地拖拽着士兵怒喊:“你們幹什麼?你們要把我爹帶去哪裡!”
周圍的人被吸引了目光,隻看到蓬頭垢面的老人,并不認識。也許見過面,也許沒有。
“你們已經帶走了我的孩子,還要帶走我爹!你們要把他們帶到哪裡去?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裡!”
“聒噪!”那士兵一腳把人踹倒,不知是不是太過虛弱,男人竟一倒不起了。左不過這男人已經失去行動能力,士兵不做理會,照舊拖着屍體離去。
“孩子……爹……”那人呻吟着。
“孩子在過好日子,在過好日子……”旁邊的人不忍心,湊過來小聲道,“不要再惦記啦!生死有命,老的走了,小的還在呐!縣令答應了的,我們把孩子送給他,他每天給我們一頓飯,等到下雨,就把地還給我們啦!”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孩子不在縣令府!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男人痛呼着說,拼不出一整句話。旁邊的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自然以為他在說胡話,不再理會了。
這混亂的場景持續到天明。
晨光微亮時,莫大娘細細的嗓音就到了牢房外,“開門,讓我進去見見那小子。”
“是。”守衛說。
昏暗的牢房裡透進幾許光亮,紀無名整夜未眠,眼也不眨地盯着門口。
逆着光,莫大娘步履搖曳生花,身後跟着背手而行的何縣令。
她目光在紀無名的身上來回巡視,終于蹲下身,伸手捏住紀無名的下巴,豔紅的、尖尖的蔻甲深深嵌進他的皮肉裡。
良久,她冷嗤:“原來嶽鳴隽也有狡猾的時候,特地讓你扮成劉虎來迷惑我們。我倒真看不出你這張臉哪裡是假的,要不是老劉告訴我……”
劉裡正告訴她什麼?
紀無名心神一動。
前日到西市街抓人的隻有莫大娘和虎子,劉裡正不知何在。如果他是在劉家村監視嶽鳴隽,就會發現虎子還在村子裡,也就會順勢告訴莫大娘,縣令府這個根本不是真正的虎子。
那麼顧韶清呢?
依照顧韶清的性格,他一定會頭一個替嶽鳴隽受過。而劉裡正在那天夜裡是見過他的……
也就是說,很可能顧韶清在他們手上。
紀無名倒不擔心顧韶清會死,不如說迄今為止的一切發展都還在他預料之中。
是以,他平靜道:“劉裡正不在縣令府麼?看來在劉家村,他吃了不少苦頭。”
莫大娘臉上現出幾分惱怒,正要說話,遠方又有人插嘴喊:“主子!”
莫大娘不大高興地閉上嘴。
一旁的何縣令聽出是在喊他,便拉下臉道:“怎麼了?”
喊話的奴才支支吾吾地說:“鎮外頭有人鬧起來,說怎麼今天的飯還不送,還有人問自己家的孩子哪去了。”
“催催催!沒本官他們能活到現在催命嗎?活膩歪了!”縣令沉着臉,“吃本官的糧,住本官的地,還有臉指手畫腳,愚民!刁民!”
“哼,何苦為這些蝼蟻傷神?他們要吃食,給他們就是了。”莫大娘譏諷着,滿是不耐,“大人要的,咱們都找到了,還留着他們做什麼?依奴家看啊,誰家的孩子,不中用的,還給誰家就是了。”
空氣中一時隻剩莫大娘撩頭發時袖角摩擦的聲音:
“要的那九十九個都在人市裡了,剩下幹脆一鍋炖了送走吧!縣太爺,您說呢?”
縣令久久不言,似乎被她的提議所震撼,不知該作何評價。一邊的奴才聽不懂莫大娘打什麼啞謎,隻做啞巴。
莫大娘眼底閃過冷光,繼續說道:“奴家可不管這些煩心事,隻管完成大人的吩咐。縣太爺好心啊!婦人之仁,竟還對那幫蹬鼻子上臉的蝼蟻同情上了?仁義同情,奴家也不是沒有——要奴眼睜睜看那許多人餓死郊野,奴家也不忍心,才想出這樁法子;童子雖瘦,以赈饑民,死而有道,何嘗不算佛法呢?”
那邪門的女人松開紀無名的下巴,抽出帕子細細擦拭着白嫩的指尖。
縣令眼裡登時閃出幽深的寒光,他說:“準備好糧食,半個時辰後,本官會親自前去為他們布施。另外,差人告訴林統領,半個時辰後遣一隊五十人的兵馬,就說……本官恐有閃失,特請林統領護衛。”
那奴才低眉順眼地應“是”,快步退下了。
紀無名垂着臉,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