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縣令道:“那,我就先下去備着,這邊還有勞莫大人您了。”
莫大娘驕矜地一颔首,何縣令便退下了。
于是牢房裡又隻剩她和紀無名兩人。
莫大娘挑着眉,用帕子掩住口鼻,緩聲道:“怎麼不說話?被吓傻了?”
紀無名深黑的眸中跳躍着門外的天光,他似乎很好奇地請教:“我隻是不懂,你們同為人族,為何能做到眼也不眨地令同類相噬?你應該知道,何縣令有萬畝良田、财寶千斤,隻要願意從指縫裡漏出一點,災民就能活下去。我見過很多像你們這樣的人,卻一直不明白。”
莫大娘微微睜大眼,很意外地笑了起來,“哈哈哈!你竟然要問我這個?難道問清楚這些,就能讓你活下去嗎?鎮外那些賤民的死活,竟然要淩駕于你自己的生死之上嗎?”
“我隻是不明白。”紀無名說。
莫大娘哈哈大笑,就像紀無名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她笑得沁出淚珠,理所當然地答道:“這還用問嗎?沒有價值的人就應該去死啊!”
沒有價值的人?
就應該去死?
紀無名輕輕歪過頭,眸中掠過古舊的金光,半晌才道:“因為你曾經也是沒有價值的人,所以你才衷心這麼認為嗎?”
莫大娘癫狂地說:“你說什麼?”
“你作為良家子,被賣進劉家村,又由丈夫親手送到人市中,曾經也是你眼中毫無價值的賤民。”紀無名慢慢站起來,“為了活下去,你臣服于妖族之下,取樂于妖,而将憤怒與仇恨盡數傾瀉到你的同族身上,将他們貶作沒有價值的人。其實你扭曲善惡,以善名掩蓋惡行,真的是因為仇恨嗎?”
莫大娘瞳孔震顫,狂妄的雙瞳中漫出不間斷的恐慌,“什麼?你在說什麼?你給我住口!”
她的身後倏然鑽出慣用的長鞭,靈力狂暴地襲向紀無名!
紀無名空手抓住那騰蛇一般的鞭子,輕輕一折!
“啪”一聲,長鞭竟被折斷了。
莫大娘倒退幾步,本命靈器的折斷令她肺腑重傷、七竅溢血!
“不,你是誰?你到底是……”她驚恐地摔倒在地。
紀無名無悲無喜地丢下鞭子,邁步走向她,“莫小花,你忘了嗎?有時候,一個人隻要活着,就已經是傾盡全力了。價值是什麼?隻有你在集市上挑選商品的時候,才會在乎商品的價值,這世上的人在你眼裡是商品嗎?竟然要用價值來衡量?”
僅僅幾句話,就調動出她前半生所有痛苦掙紮的回憶。她抱着頭,近乎崩潰地蜷縮起來,沙啞地大喊:“不、不!所有人都這樣覺得!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紀無名停下了。
他神情悲憫地看着癡狂的莫大娘,說道:“這不是你的錯,這是世道的錯。你的錯,在于屠戮同族,毫無憐憫之心。你恨劉家村,所以你的報複,就是依附不仁不義的大妖和貪婪的何縣令,殺盡所有無辜的凡人嗎?”
“不……”莫大娘精緻的臉上涕泗橫流,她狼狽地呢喃自語,拼命搖着頭,“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不可能……”
莫大娘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已經失去了正常溝通的能力。
“世道如此……此非你之過。”紀無名的手點在她額頭上,“你已入邪道,我有權終你此世。隻盼你還清業障,來世能進好人家,莫再枉誤迷途。”
他指間散發出溫暖的清光,莫大娘的痛苦一點一滴消解在這份溫和中。
恍惚間,她感到自己不再有執念,意識重新回到十六歲,她剛及笄那年。
那年,她還在家中,日夜為了父母的豆腐生意而忙碌……
她的意念就停留在這一刻。
紀無名收回手,靜默須臾,消失在牢房中。
那一頭,縣令帶着數人走到另一處密室中,那裡關押着他從鎮外流民手上搶來的孩子。
其實一開始發現這些孩子沒靈根,他是想直接丢回去的。不過劉裡正告訴他,隻要孩子在手上,流民就會投鼠忌器,蒲雲鎮就能長久地安穩下去,他才沒有輕舉妄動。
何況……這些孩子若入人市,說不定也能賣個好價錢。
可惜這半個月,他要不就是忙着搜羅有靈根的童子,要不就是為收拾嶽鳴隽布局,一直空閑不下來。
如今終于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