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報名填表的時候,哪料到會釀出洋相,枯荷無助地站在台上,耳根又紅又燙,早知如此,就該聲稱自己一家店鋪都沒有,回頭想想,這才來姑蘇城第二天,就已鬧出了不少笑話,他不禁覺得,大城市好可怕,好想回青溪。
就在枯荷垂頭喪氣,任由觀衆嘲笑時,台下的笑聲逐漸停息,轉而成了竊竊私語,眯起眼睛掃望台下,隐約看見有一人站了起來。
“快看,那不是風公子嗎。”
“天啊,快讓我瞧瞧!”
“有什麼好瞧的,輪到誰都輪不到你。”
“可是他也太完美了吧,快看他的側臉!”
這位被稱為風公子的不過是站起而已,便吸引了衆人的注意,想必是位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而且還很受女性青睐。
“在座的各位貴客,” 那人舉起手,示意大家禁聲:“柳公子是我特意請來的門客,此行他上台演說,并非為了取悅觀衆,還請大家看在風某的份上,安靜地聽柳公子說完。”
一聽這人開口,枯荷便愣住了,那溫柔沉穩的聲音,聽着好生耳熟。
但門客是什麼?自己何時成了門客?他皺緊眉頭,努力想看清風公子的面容,奈何台上燭光太過晃眼,台下觀衆又過于黝黯,根本看不清任何人的臉龐。
見枯荷久久沒出聲,風公子又道:“柳公子,可否給各位展示一下你們販賣的符咒?”
此時台下不再有人竊語,全部人都安靜地望着枯荷,等待他的回應。
“...啊。”
枯荷摸了摸腦袋,好像才想起自己上台是來幹什麼的,他從懷裡掏出了那幾張才畫的符咒,挑出了其中一張後,給衆人展示道:“這是一張普通的磷火符。”
随即,他低聲吟咒,符紙上方燃起了綠色火團。
“普通磷火符,有以下幾個常見的缺點:一,光線微弱,照明範圍極小;二,火苗易滅,大風時無法使用;三,若不一直用手持符咒,也無法使用。”
說完,他便對火苗吹了口氣,那火光劇烈搖曳,幾乎就要熄滅,然後,他又松了手,任由符紙飄落,落地的那一瞬,磷火徹底滅了。
“而這個...” 枯荷抽出另外一張符咒,道:“是我家獨有的磷火符,它和普通的磷火符完全不一樣。”
說道此處,他停頓片刻,望着台下,若有所思,随即,他忽把手中符咒甩出,那符紙一路飄揚,飛至風公子的上方,綻出一個明亮巨大的火球,刹那之間,天井宛如被火燒着了一般,一下點亮了整個空間,把台下照得比台上還亮。
隐藏在觀衆席裡的臉一下全都清晰了。
果不其然,眼前的這位風公子,正是昨日為枯荷挑選衣裳的年輕男子,隻見他溫柔地看着自己,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繼續說下去。
“如各位所見,我店的磷火符,不僅足夠亮堂,其焰火之色十分柔和,與日常使用的燭光更為接近,除此之外,它防風、防水,無需手持,能自行浮在空中,擅長使用符術之人,還能操控磷火停留的位置。”
說着,枯荷指尖随意劃了幾下,火球便在空中移動起來,輕盈地穿梭于觀衆席之間,一些年紀較小的富家弟子,擺動着好奇的腦袋,掙着去抓那跳躍的團火。與燭火不同,磷火并不發熱,摸起來反而稍帶涼意,不會有火災之患,所以,磷火符也常是孩童鐘愛的一種玩物。
“若是術法足夠精湛,火光大小也能随意操縱。”
枯荷繼續說着,随手又比劃了一下,那火球便逐漸變小了,繞場幾圈後,往風公子那邊飄了過去,等它飛到風公子身旁停下時,已然化成了一個與普通燭光大小無異的火苗。
此時的磷火不暗不亮,光線打在風公子的側臉,把那本就無暇的輪廓照的格外好看。
“風公子,又見面了。”
“柳公子,别來無恙。“
緊接着,觀衆席上爆發了熱烈的掌聲,就連司儀也不禁拍手叫好道:“不愧是風公子的特邀門客,甚是精彩,精彩!柳公子可還有什麼寶貝符咒?快給大家開開眼!”
沒料到反響如此熱烈,枯荷害羞地撓頭道:“若大家都喜歡這磷火符,在下還可以給大家展示幾款特别的磷火符。”
他掏出了僅剩的符紙,稍稍把符箓改了幾筆,一邊改一邊道:“這并不實用,但在場的姑娘或許會喜歡。”
他把符咒舉至空中,低聲吟唱,片刻,幾束七彩磷光從符紙中飛出,竄向四方,在各個角落炸開,散成無數光點後,拖起長長的尾巴,宛如流星般向下墜落。
觀衆席又沸騰了。
“煙火!是煙火!”
“天啊,太美了!”
“我出嫁的時候,一定要用上這個!”
在觀衆的熱烈響應之下,枯荷當場又畫了各式各樣的磷火符,直接把一場講演變成了展演。
歡騰的會館裡,一會兒是細雨綿綿之春,一會兒是螢火蟲之森,一會兒是繁星銀河之流,在這光與影的奇幻空間裡,司儀靈感突襲,即興表演了幾段繪聲繪色的解說,更是把全場的氣氛帶到了巅峰。
展演結束的時候,好些人直接跑上了講台,争先恐後地求枯荷分他們一些樣品,奈何那符咒都是現做的,枯荷手頭上并無多餘。
“實在不好意思,符紙真的都用完了。”
枯荷抱歉地給大家鞠躬,差點沒把自己空空如也的褲兜翻出來示衆了,大家隻好轉而跟他求要名帖,以便日後好登門拜訪,結果枯荷撓頭,一臉為難道:“...我是随地擺攤的,走到哪兒擺到哪兒,哪來的府宅住址?”
衆人聽了,又紛紛給枯荷遞上自己的名帖,請他有空到府上做客。枯荷隻好一個一個的收下,不一會兒,袖兜就裝不下了。
“哎不行不行,這身衣服可貴了,再裝褲兜要破了。”
可衆人依舊不依不撓,又開始跟枯荷打聽今晚的落腳之處,枯荷拗不過他們,老實地交代了客棧的名字,才得以脫身,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之後,枯荷四處張望,想尋方才那個幫自己解圍之人,不一會兒,他便在人群稀少之處瞧見了風公子。此時風聽雨也正看着自己,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枯荷開心地笑了,撒腿就朝風聽雨跑去,結果一人冷不防地橫在了眼前,逼着他當場來了個急刹,才沒撞上對方。
攔路的人,年近四十,面容油膩,體态臃腫,衣着奢華,他對枯荷道:柳小公子,不知您店裡的夥計,是何許人也?”
這人雖在笑,但那笑容卻讓人難受的緊,也不知是哪出了問題。
枯荷勉強咧嘴,禮貌回應道:“我們家的夥計,都是我的契鬼。”
“喔…” 對方的那雙灰溜溜的眼珠子突然亮了,他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樣,神情誇張的緊,“怪不得怪不得…能讓公子如此放心的夥計,也隻能是契鬼了。”
尋常的夥計,即使在掌櫃眼皮子底下,多少會幹點偷雞摸狗的事情,平日裡偷點懶都算是小事,若是遇上那種手腳不幹淨,沒事就順走點東西,甚至是私吞碎銀銅錢,是最讓掌櫃頭疼的事。
而枯荷家的夥計,皆是各自為政地經營買賣生意,何時營業何時打烊,無人看管,每天的收入與支出,無人記賬,至于那賺回來的錢,更是無人收管,也就是說,他們完全可以在賺上一筆後,就帶着錢銷聲匿迹。
唯有契鬼,才能讓掌櫃完全信任,隻因死靈一旦與人定下契約,便無法違反所結之契上的任何一條約定。
一直以來,契鬼是商賈最為渴求的幫傭,一來,他們根據契約行事,能做到絕對的唯命是從。二來,他們沒有肉身,不知疲倦,是可随意壓榨的勞動力。
油膩男子笑意更濃了,愈發令人不舒服,他合攏雙手,肥碩的指頭揉着那碧玺扳指,來回撫摸。
“我記得…方才柳公子說,有十二個店鋪,也就是說,公子手下有十二隻契鬼?”
“不是啦。” 枯荷果斷搖頭,道:“我家的契鬼性格不一,并非都對行商感興趣,擺攤的确有十二隻無錯,但我家所有的契鬼加起來有...”
他伸出十指,居然真的開始認真數了起來,每晃動一根指頭,油膩男子的眼神裡就多一絲光芒。
片刻後,枯荷道:“我記不清了...”
“這,這怎麼會,柳公子莫要開玩笑...”
油膩男子有些着急了,然話未說完,就被身後傳來的一個聽着讓人如沐春風的聲音給打斷了。
“金堂主。”
被稱“金堂主”的男子轉過身去,見是風家公子,頓然變了臉色,他将雙手負于背後,稍稍點頭,道:“原來是風公子。”
風公子拱手,鞠躬道:“風仁堂風聽雨,見過金堂主,今日有幸請堂主出席姑蘇茶會,晚輩甚感榮幸,不知這次的蘇茶會,可有讓堂主盡興?”
金堂主聞言,先是看了一眼枯荷,再用一種十分傲慢的語氣道:“不錯,尤其是這柳公子的表演,甚是有趣,他年紀輕輕,不僅有經商之道,還精通鬼道術法,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二位是如何結識的?風仁堂有如此才華橫溢的門客,我金某卻全然不知,當真是孤陋寡聞了。”
風聽雨道:“金堂主言重了,此事并非風仁堂有意隐瞞,柳公子性情與我等經商者甚是不同,嚴格而言,他并非正式門客,我們二人,萍水相逢,因年紀相仿,很是投緣,今日的蘇茶會,是我以友人身份邀請柳公子于此,至于風仁堂,和他并無商業上的往來。”
金堂主聽言,輕哼一聲,顯然是不太相信風聽雨的說辭。
“現在沒有商業往來,并不代表以後也沒有。” 他轉頭看向枯荷,道:“不知柳公子意在姑蘇停留多久?若是得閑,可願造訪金玉堂,你與我單獨坐下,好好聊一聊?”
“唔...我也不知能呆多久…”
身上的所有盤纏,隻夠在姑蘇再住兩天,枯荷一邊嘟哝着,一邊思考着如何回答對方,這次賒賬購置衣服來參加蘇茶會,本是想尋個靈虛島求學的機會,若這金堂主知道入學的門路,又有看得上自己的地方,上門與對方聊一聊也未嘗不可。
“實不相瞞,此番我來蘇茶會,是…”
話到一半,忽然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臂,側頭一看,是風聽雨。
“柳公子這幾日會暫留風仁堂,若是他有意,過些天我會親自帶柳公子前去金玉堂,拜訪堂主。”
風聽雨的這番發言,怎麼聽着像是在和金堂主搶人?
枯荷愣住了,可仔細一想,自己本就有些莫名厭惡金堂主,與其去金家寄人籬下,還不如去風家,說不定,這風公子也能幫忙拿到靈虛島的請帖。
于是他連聲附和,道:“風公子所言極是,這位...金堂主,我和風公子還有要事商議,請容在下先行告退。”
金堂主凝眉,還想說點什麼,可風聽雨沒給他這個機會。
“那麼金堂主,” 風聽雨拱手,道:“晚輩先告辭了。”
語畢,他便拉着枯荷,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