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霁樓是京中士商雅宴之所,雖名不最盛,陳設卻别具匠心,廊回路轉、清幽雅緻,菜肴更是地道出色,祁韫平日應酬亦常來此處。是以這日她也未刻意提前,隻依約略早兩刻鐘到達。
瑟若與林璠雖是微服出宮,僅帶少量侍衛,卻仍頗費周章,須提前半個時辰動身。因約在晚間,天氣愈發寒冽,林璠早早便至瑤光殿,細細查看瑟若是否穿暖了。
一件從頭遮到腳的銀織金雀呢長披尚嫌不夠,他執意又添了件織金繡梅的紅緞鬥篷禦雪,惹得瑟若哭笑不得:穿得這般臃腫,如何見人?卻也拗不過,隻得暗自盤算,到了玉霁樓一定要先去更衣處換下。
見她披好鬥篷款款而出,林璠這才滿意地點頭,踮腳示意她俯身,親手為她戴好風帽,護她不受寒風侵擾吹得頭疼,這才得意揚揚地領人出門。
年節當下,玉霁樓人滿為患,醉語喧嘩,往來皆是攙扶不穩的酒客,侍衛們如臨大敵,在前開道,卻又不敢張揚聲勢。
瑟若平素出門從不學尋常貴女戴面紗百般造作,今日卻是預料人多,不耐煩叫醉漢亂看,故而一道面紗自發間垂自肩下。到玉霁樓時,看看還有一刻鐘,她連忙去更衣室脫下累贅衣服,也熱得身上微微發汗,面紗更捂得她臉上發癢。
林璠卻隻用一掙便脫了大氅遞給侍從收着,在門前等她。二人相攜穿堂而過,正見祁韫立在三樓欄杆旁,與一人說話,依稀也是商人打扮。
原本祁韫是要出門迎駕,卻被人喚住,正是開海一事上曾助她良多的布商陸子堅。别看他隻是販布,南直隸松江棉場有四成在他名下,近年主攻北地,才常駐京中。
二人本就相識,又方承了他情,祁韫隻得耐心含笑交談,說的也正是開海相關之事。她向來對時辰估算極準,料着瑟若轉瞬将至,不過三五句話間,便已得體暗示今日所等之人尊貴,遺憾不能久談。陸子堅自是識趣,笑着告辭,約定年後再見,便從容離去。
偏偏就是這一瞬,被瑟若撞見了。面紗雖是宮中特制,輕薄細膩無比,卻怎會有肉眼清晰,她倒是第一次見祁韫與市儈中人應付周旋的模樣,不禁好奇想看究竟,好不容易才忍住摘面紗的沖動。
等真見了祁韫和那商人含笑溫言,風度翩翩,毫不堕清貴之氣,又覺得不滿:好啊,約你見面,你倒是和别人閑談?
可她終不是尋常女子,念頭才起便自覺可笑,搖頭自嘲:一驚一乍的,幹什麼呢?人家掌族中事權甚巨,遇着朋友說幾句話,也算不了什麼。她從容,我比她還從容。
這麼想着,瑟若故意攏了攏面紗,擺出神妃下凡的款段,步履輕緩,風姿睥睨,如月華流波、雲生水面,款款而來。開道的侍衛也仿佛化作天兵天将,伴她前行。那層幽微而淩厲的氣韻一瞬間鎮住滿室喧嘩,人來人往的客廳仿佛被抽去聲響。
一時間,醉的未醉的、有伴兒的無伴兒的、伺候的被伺候的,俱都停住腳步,隻覺一陣風香拂面,神魂恍惚,甚至壓根看不清佳人面目,便已目瞪口呆、心神不屬。
這氣氛詭異,林璠卻也沒當回事,實是因他二人太習慣了衆人震驚、失語,繼而跪拜……他還覺差了最後一環呢。
如此動靜,祁韫怎會不察覺,一邊心道“壞了”,來不及懊悔,瑟若就出現在走廊盡頭。此時再退回房中自是失禮,姿态亦狼狽,又不能當衆叩拜,隻好努力擺出往常對人那種舉重若輕的潇灑樣子,行了揖禮。
瑟若含笑微點了點頭,不多瞧她一眼,當先進門。倒是林璠與她先寒暄一句:“祁公子,久候,咱們入座。”也昂然随行,步入廳中。
即使是祁韫,也不由得在轉身回屋前微閉眼輕吸一口氣,心想:這可真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天底下也就數她最不饒人。可方才那一幕實在太美,且瑟若竟會為她與人多說兩句話而拿款,她又覺驚喜,又覺悸動,百感交集。
瑟若見她恭敬垂眸回身,反手掩了門,執臣禮向二人叩拜問安,若在平時自是要出言笑阻,今日卻是安坐受之。
林璠就來扮寬容風度,笑着口稱請起,上前虛扶,又誇獎她溫州一行石破天驚之舉,玩笑道:“祁卿八珍述職其巧無比,早知道朕也要湊趣,請你賜宴了。”
這句話說得既親切又諧趣,還帶着天家特有的威壓,祁韫心道不愧是瑟若教出的,小小年紀已學得這些路數,面上含笑應道:“臣慚愧,當時方自溫州脫身歸來,形容狼狽,不敢冒昧觐見,唯恐有失儀禮。又須親陳行程始末,隻好唐突了長公主殿下。”
“如今休養月餘,才略得精神,敢來請安。陛下在京日久,自是比臣熟悉,若有想去之處,臣願奉陪。”
林璠哈哈大笑,請她入座。
瑟若在旁聽着也覺好笑,心道不愧是膽大包天的祁二爺,一番話說得既賣乖又讨巧,親和雅緻,滴水不漏,偏還暗藏一筆,反将一軍:我當日雖“形容狼狽”,你這位監國殿下,不也見得分外歡喜?
她輕輕一笑,擡指柔柔地解下面紗,語帶揶揄道:“哪是什麼休養月餘略得精神,分明是年節将至,大通商忙得脫不開身,‘階前夜雪尚未融,眼底烏雲自成冬’。祁卿快坐吧,今日吃點鍋子,好好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