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樂得林璠扶桌大笑,祁韫也忍不住又氣又笑,知她是在打趣自己睡眠不足,黑眼圈似“眼底烏雲”。
可瑟若解下面紗那一刻,竟如月下初霁,美得動人心魄,偏又眼光犀利,隔着紗都瞧出她憔悴,祁韫心中不由溫熱,隻覺:這世上我隻願輸給你,心甘情願。
林璠喚一聲“傳飯”,着便裝的宮人魚貫而入,将一應器具與食物妥帖安置。
臘月時節,北地寒重,宮中與民間素有圍爐食鍋的舊俗,銅鼎炭爐,小鍋分席,取其熱氣騰騰,抵禦風寒。鍋中多以清湯或羊骨熬底,佐以蔥姜棗片,邊煮邊食,席間圍坐,最是暖身暖心。
祁韫多年居南地,此時見了,倒也覺出幾分新鮮與久違的親切。一時間,室内水汽蒸騰,椒香與酒氣交織撲鼻,簾幔輕動,爐火跳躍,熱意将窗外風雪都隔在了席外。
因是宮中布置、借玉霁樓的場地,伺候在側的也都是宮人,依禮布菜都由内侍動手,林璠還不時指着這個、瞧着那個分給皇姐和祁韫。一飲一啄皆是天恩,祁韫也隻好以君臣奏對的姿态來吃,垂眸安靜,不多看瑟若一眼。
瑟若卻隻是輕托腮側,漫不經心地吃着,目光落在祁韫俯首敬坐的側影上。
這人今日難得穿了一身青黛袍,初看素淨平常,燈下方顯出蘭竹暗紋浮動其上,銀輝流轉,微帶珠光之色,卻不顯俗豔。黛色本難駕馭,何況她年紀尚輕,常人穿來未免顯老,她卻穿出一水的新麗、清俊、矜貴與幹練,沉靜圓融而不露鋒芒,恰是祁韫的風格。
瑟若越看越覺有趣,不禁輕抿唇角,笑意盈盈,主動開口道:“祁卿原是京城人,又久居南地,果然是天下風情亦能容,萬象皆可自成章。既然年關将至,不如和我們講講南北商家的過節習俗,有何不同?”
祁韫這才斯文地停筷住盞,雙手依奏對禮儀松松叩拳落在膝上,方恭敬答:“陛下與殿下并非久居深宮之人,對市井之情亦體察微毫,臣便主要談南地風俗。”
她略一停頓,知瑟若這個話題并非無緣無故,其實是借她的眼讓林璠了解天下民情,既不容粉飾,又需簡潔有見地,若換旁人來講,千頭萬緒,怕是一時都找不到線頭。
祁韫心生一念,含笑啟奏:“天下皆知,北小年在臘月二十三,南地則為二十四,雖隻相差一日,于商人而言,卻是大有文章。
“譬如一商号,雇工五百人,小年需發糖瓜、臘肉、年糕作實物犒賞,每人折銀約六錢;節後還要結清月資、發放花紅,另給往返路費,粗算便是一筆兩三千兩的支出。
“若在南地,因小年晚一日,這筆銀子可暫緩一日兌出。一日之利,哪怕隻萬分之三,也可節省一兩多銀。”
“如今一兩銀可雇短工五日、購糧一石,哪怕利息看似微薄,若全國商号皆精算于此,日積月累,便是銀庫翻滾、利差如浪。”
“可對于商人而言,省下的豈止這一兩利息?更能騰挪出兩三千兩銀的短期調度與現銀空間,緩一日,即可行一輪周轉,能調頭放貸、壓價購貨,周轉得當便是實利。”
“所以,南北小年雖是風俗不同,于精細賬期而言,卻是天意與人事之間的縫隙,商人行中喚作‘一日借倉,半日生息’。”
此中道理雖涉精密計算,祁韫卻講得淺白,切口巧妙,林璠聽得兩眼放光,連呼妙絕。瑟若雖政務純熟,也隻是粗谙商事,亦被驚豔,心中勾連起戶部幾件事,頓覺豁然開朗。
三人就從此為始,漫談江南風情、行商趣事,祁韫知對于九歲孩子的智力,即使瑟若有心讓她引導,也不宜一時灌輸太多,接下來講的全是趣話故事,把林璠逗得不住大笑,更從中得了教谕,無異于現場講說的“警世恒言”。
林璠畢竟是天子,自小受瑟若教導寬仁萬民,體恤人心。聽了祁韫講的幾個既好笑又心酸的故事,忍俊不禁之餘,不免沉思:如祁韫這般,既有家世積累又天賦異禀的,能有幾人?千千萬萬商賈,不過為寸利風雨奔波,多少人更為幾十兩銀子的債務破産。
他從未想過行商竟如此艱難,不由歎道:“竟不知做買賣辛苦至此,咱們桌上這一口雉雞肉,興許就是他人活命的本錢。”說罷竟放下筷子,當真不忍再食。
瑟若不由得笑了,瞧着祁韫,眼波流轉,分明是在謝她以實例教導君主,勝過浮言千句。
而祁韫心中更覺動容:陛下貴為天子,竟體貼微末百姓之念,足見瑟若平日教導非唯高明,更出自其溫柔仁愛的本性。一時既感本行辛苦被體恤之暖意,更添對瑟若品格與心智的敬仰。
她遂起身行禮道:“惹陛下挂懷,乃臣之過。蒙此一言,萬民有幸,恩深雨露,澤洽蒼生。陛下若保重聖體,千秋萬載,庶民自得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