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原以為昨夜那場“拜師禮”不過是主君籠絡臣下逢場作戲的柔腕,未料次日一早,門房便來報,有貴客造訪。
這日正值江南各票号大掌櫃進京述職交賬,祁韫等人自四更起連軸接見,事務纏身,餘下幾日仍有多場對賬安排,正是最忙碌之時。
門房素來是眼明心細的行當,何況祁家這等府邸,雇的門房在京多年,不乏曾在公侯府邸中辦事的老成行家,此番态度鄭重,言辭含蓄地勸她切勿怠慢。祁韫心下已有猜測,回房換了見貴客的衣裝,肅然迎出,果然是内廷總管宋芳。
宋芳一身素青長袍,披半新不舊的薄裘,灰白頭發僅以老檀木簪挽髻,絲毫看不出是天子身邊最親重的近臣。按規矩,江振的位子本應由他來坐,隻因他生性仁厚、極念舊情,惟願看顧自幼抱大的小主子。瑟若素知其心,更不欲他染指東廠、錦衣衛徒沾殺孽,特命其主内。
其實更是有意留江振那條狗咬人,這許多年,這蠢貨自覺為梁述驅策,卻分不清哪些是梁述命殺,哪些是瑟若騙他出手,又有多少是二人都不願留,由他動手背鍋。
宋芳雖仁,卻絕非颟顸之人。早在清明羅浮寺後,便知二位主子與一位别緻的年輕商人邂逅,及至端午獻策、汪貴捷報、祁韫失蹤數事,又多番聽聞其人行止,心中早已有數。今朝一見,果然風神高緻、氣韻清絕,更難得是斂鋒藏勢。他當即心下微動:不論才華、能耐,光這副模樣,便足以入殿下與梁侯的眼。
他起身拱手,溫言含笑道:“祁二爺,年節事務正繁,冒昧叨擾,望海涵。我家小主子特命奴來緻意,奉上幹肉十條、黃帛二匹、脯醢米鹽若幹,權作束脩之禮。小主子還言,來年再會,望二爺珍重。”
祁韫口稱“折煞”,即刻跪地叩拜,宋芳含笑依禮受了,卻婉辭她留客的客套,毫不拖泥帶水地告辭離去。
轉眼小年将至,祁家照例為賬房、掌櫃、夥計發下年終賞銀,或金銀、或布匹、或臘味年貨,既有例行分紅,也有路費犒賞,一應俱全,打點得妥帖周到。年末應酬尤繁,各路官員、往來世家、同行大戶皆要走動,幾乎日日杯盞無歇、人情滾燙,最是消磨心力。
待掌櫃們述職畢,夥計陸續歸鄉,至臘月二十七,京城大多數商号便已歇業關門,隻留少數看鋪人等,靜待新歲。
除了實在推不開的幾場應酬,祁韫今年的忙碌總算告一段落。謝婉華身子尚能支撐,操持内府過年的種種事務仍是一力擔當。她結束了打點外人禮物的瑣務,卻不能免宗子媳婦的本分,凡歲末掃塵、張燈挂彩、賬房封箱、賞銀分派,處處得過眼過手,日日扶着腰在府中上下查看、調度人手,往日的精明利落一分不失。
祁韫雖心中挂念,卻也知身份有别,不便明言關切,隻仍舊每日陪兄長做文章、溫策問、改文法,助其備考春闱。
這日已是臘月二十八,明日便是除夕。祁韫深夜自聚豐樓歸來,見連玦已在她屋中等候,略覺意外。待看到屋内堆得滿滿的禮包,她便明白了,晚意等人必知她今年即便身在京中,也無暇在年後初一回獨幽館安坐受禮,連玦這是代她們出使。
見連玦要行跪禮,祁韫連忙起身阻止,最終隻允他奉上一盞茶,她肅然受之。二人簡略談了幾句館中近況,祁韫提議他今晚不如宿在院中廂房,連玦卻一句話拒了。
她知他性子,也不留,喚高福打燈,親自送他出門。誰料剛轉出院門至東邊門的小徑,便正撞上祁承瀾。
今日祁韫是代父赴宴,赴的是京中最大三家商會的年終聯席,席設明璋閣,三四百人齊聚一堂,皆是權豪巨賈,金壺玉盞,箫管絲竹,奢華之極。往年此宴,皆由祁元白親帶祁承瀾、祁承濤出席,今年卻獨點祁韫前往,意味微妙,叫人浮想聯翩,也難怪祁承瀾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祁韫一眼便瞧見他醉态畢露,步履踉跄、滿面通紅,偏又扯着襟口呼哧大喘,衣衫斜歪,已然不成人形。她心中冷笑:如此不知自控之人,焉能不禍從口出?連眼神都懶得施舍,隻欲錯身離去。
豈料祁承瀾那對紅通眼珠陡然瞪大,愣愣盯住她。雖醉眼發花,他仍聞出祁韫身上雜着酒氣的淡香,又見她尚未更衣,身着一襲素淨卻華貴的銀白長袍,外罩紫狐大氅,氣度峻拔,儀态貴重,若非知其底細,旁人幾要誤認是哪家公侯門庭的世子。那張清俊冷淡的臉襯着夜色,愈發顯得秀麗逼人。
酒色常為一詞,祁承瀾卻隻覺憤恨燒心,恨不得一拳砸碎她那副臉。他嘴裡罵出一句類似“色相換本錢”的污言穢語,便要揪人動手。
胳膊剛擡起來,隻覺天旋地轉,前臉重重磕地,摔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他身旁扶着的随從也被一并帶倒,壓在他酒囊飯袋的身子下,手腕險些骨折,痛得呲牙咧嘴。
連玦收回手,仿佛若無其事,還皺眉不解道:“這是什麼東西?”
祁韫這才負手回身,冷笑輕描淡寫一句:“醉了的蠢貨。”
祁承瀾掙紮半晌也爬不起來,隻好癱坐地上破口大罵,無非是指斥她不敬親長、無視禮法、不守族規,又扯她宿伎館、行放浪、招搖撞騙,髒事做盡,更不知使了什麼妖法迷惑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