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白聽罷,頹然坐回椅中,良久不語。那神色漸漸褪去一個父親的溫慈、一個病中老人的閑适,重新化作一家之主的冷峻與孤寂。
世人不解,為何明明最有家主之資的是祁元茂,卻始終不曾染指。祁元白也曾疑惑,直到自己真正坐上那個位子,才恍然大悟:成為那個位子,便意味着無權為人。
祁元茂之智,不止于權謀籌算、經商之能,更在于未曾踏入,便已看穿。
他執掌一方,卻放權任事,垂拱而治。他不許才華出衆的承漣、承淙競逐家主之位,隻安排适度事務以曆練心性,使二人如他一般,仍有遊山玩水的閑适。
祁元茂父子雖身在局中,卻始終保有局外人的從容;唯有他祁元白與祁韫,注定是沉入局中的愚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雖不見回應,祁元茂觀其神色,已知結局,反而微笑寬慰道:“哥哥不必憂慮太甚,兒孫自有兒孫福。待我再與韫兒細談一番,未必便是絕地無回。至于家族百年大計,你我不過盡人事聽天命,九泉之下,不負宗祖便是。”
一盞“老樹春尖”飲盡,祁元茂起身告辭,溫言勸慰兄長靜養調息,珍重為上。臨行前,他意有所指地道:“若與韫兒終難談成,我那件事,便該着手啟動了。”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半生風霜,千般不舍,盡在不言中。皆知此番分離,恐成永訣。
祁元白目送他翩然離去,靜立良久,喚高明義道:“自明日起,那些風月清談的邀約,便都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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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元茂在京次日,略一查看京城票号與茶絲糧船生意,子侄仰慕其風姿,皆不由自主追随在側,但願聽得隻言片語,勝過自己莽撞十年。至第三日午後,他才把祁韫叫到書房。
祁韫自院中緩步而入,衣袍靜展如水,行至廊前,乍一望見祁元茂,不覺唇角微揚,旋即斂去笑意,神色澄澈如常。
祁元茂便這樣看她遠遠走來,待她趨前叩首,方含笑道:“怎麼到了京中,反倒這般多禮?坐。”
祁韫恭聲應是,落座後仍細細打量他的氣色,眉間放松幾分,微笑道:“侄兒慚愧,半年未能親請安。今日一見,茂叔神采更勝往昔,果然是歲首開泰,連這北地春寒也要避您半步。”
祁元茂見她一身雲錦暗紋墨玉長袍,外罩及膝寬袖的深鸢尾紫夾狐絨小袍,無一不是七成新,既适家常,又宜出門理事。那狐絨小袍還是兩三年前的舊物,乃祁元茂夫人親手所制,她在江南時便常穿,竟千裡帶至京中,可見念舊之深。
一瞬之間,祁元茂仿佛又回到金陵舊宅,看着那個隻及腰高的瘦小孩子,一路長至如今不過矮他半頭,七尺二寸有餘的個子,放在男子中也算修長挺拔,不禁暗歎,連這副身量也像是天命所歸的征兆。
他仿佛又見她披着這件鸢紫小袍,燈下蹙眉,與承漣為區區幾千兩銀利争辯不休;或是在家宴之中,衆人賦詩賭酒、嬉笑喧嘩,她卻獨自安坐一隅,淡淡含笑,似看着另一個世界。
祁韫見茂叔難得神情遊移,目光怅然,不免訝異,正要開口相詢,便聽祁元茂忽地一笑,語氣溫和卻帶幾分調侃:“聽說你這回替朝廷悄無聲息辦了樁大事,竟連上元燈宴都邀你入席。”
“那可是天子與民同樂的場面,連我們這些老骨頭都未曾得見的光景。你宴罷回來,别再急着理賬談行,得把這等稀罕事慢慢與我們講個通透才是。”
“茂叔這是折煞我了。”提及上元燈宴,祁韫神情也不由柔和幾分,眼底浮出一縷難掩的笑意,皆因思及瑟若,情意纏綿,“我倒沒什麼,是累壞了嫂嫂,臨盆在即還奔前忙後,連着趕了三五套衣裳出來,尚不合心意,倒讓我天天立在那裡做木架子,好不尴尬。”
叔侄倆笑罷,祁元茂續道:“你嫂嫂是名門之後,她的眼光錯不了。這一回宴不算什麼,日後你步步登高,進爵有時,屆時披紅着紫,亦不需家裡人再為此勞神了。”
祁韫知他此言意在說她既已效力天家,日後功勞日增,穿上紅紫官服也隻是遲早之事。當即起身,正色拱手道:“侄兒自知情勢所限,若受加官晉爵,于理無據,于情欺君,斷不敢為。”
“長公主殿下洞明睿察,亦自有分寸。無論我所行所為,皆以家族安危為念,絕不有損半分。叔叔一番訓誨,侄兒銘感五内,旁的也請放心,侄兒絕不妄行一步。”
祁元茂卻不答,隻笑着示意她回座,方續道:“你讀書多,風度閑雅。這幾年外人談起你,皆稱清貴隽峙,有魏晉風骨。今日倒叫我想起梁朝一個故事,說與你聽聽。”
“梁朝時,有個名士叫範缜,才學通脫,偏偏不信佛。宰相蕭子良奉佛極深,常請僧人講經,自己親斟親倒,倒像個齋僧。衆人笑他失了體統,他卻怡然不改。”
“一次論辯,子良問範缜:‘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賤貧?’範缜便答:”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随風而堕,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于糞溷之側。堕茵菌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複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子良當場語塞,諸賓皆愕然。這一句話,豈不勝讀經千卷?”
他觀祁韫神色,果然收了笑意,眉心微蹙,于是淡淡地抛出一句:“你說,你與殿下,孰是飄茵落花,孰是拂簾之風?”
祁韫定定望了他片刻,才垂眸淡淡道:“殿下自是拂簾之風,我不過一瓣落英。”
她忽而語态一轉,眼角微揚,似笑非笑間鋒芒已現:“可花有盡時,誰能不落?未必盡由風拂,冰霜雨雪,也能折枝。”
“範缜之智,恰在識得貴賤無由因果,皆是偶然。後來他又作《神滅論》,言‘形亡則神滅’,朝野嘩然,他卻坦然如故。”
“愚侄所見,亦不過如此。花開堪折直須折,縱一朝零落,無論墜茵落溷,清芬自存,又有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