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與他不過打了一兩回照面,說不上熟,但都是年紀輕輕便商海浮沉的老油條,最擅的便是把不熟裝得滾燙,見了面照樣笑臉寒暄、熱絡周全。
“還是這麼個不親人的性子啊!”鄭複年裝模作樣地搖頭大歎,轉瞬又嘻嘻笑道,“原本以為今兒個不能太瘋,我爹在後頭候着呢。如今逮住了你,搪塞他老人家也有了說辭,犯啥錯都是咱哥倆一起承擔!對了,也給你拜個晚年,願輝山兄風調雨順、财源滾滾、年年被天子請進宮吃酒。”
祁韫淡笑道:“可别這麼說,旁人聽見,倒以為我家是做酒壇子的,專裝宮裡喝不完的玉液瓊漿。”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鄭複年一會兒拍着祁韫肩膀笑道:“那頭大肚翰林又來了,瞧那氣喘的樣兒,怕是剛下轎就想上桌了!”一會兒又拽着她胳膊嚷道:“快看快看,那邊踩高跷的!騰雲駕霧似的,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以為哪位大仙下凡來賀元宵!”
偏偏不知怎的,兩人在迎駕列隊也好、宮宴入席也罷,站位座位竟都排得緊挨着,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祁韫面上仍笑語溫言,心裡卻隻叫苦:早知這樣,今日出門前真該翻翻黃曆,怎的事事不順,還攤上這一尊請不走的神仙。
好容易熬到申末,内官高聲宣禮:“諸位請起,列隊迎駕!陛下即将臨幸天街!”
祁韫這才暗松一口氣,正了正衣襟,随衆步入前方空場,按序站定。
頃刻間人聲漸歇,衣袂齊整,數百人列隊如林,廊下棚前,一時間隻餘風過燈幔、鸢影低旋,肅肅無聲。
就連鄭複年那張嘴,也不得不遺憾地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代之以兩隻賊眼在人群中奔走接戰,殺了個七進七出。
終于,宮門大開,鐘鼓齊鳴,天子禦龍辇緩緩出巡,左右千騎、前後儀仗,羽林列陣如林,長街兩旁,祁韫等恭迎聖駕之人伏道叩迎,圍觀百姓則自發跪地,山呼萬歲。
太常寺率百樂起奏《天火》《大同》之曲,聲振四野。天燈閣朱檐金頂、萬焰琉璃齊齊點燃,火樹銀花自檐口傾瀉而下,映得半天紅雲不散。
祁韫伏地叩首,不敢擡頭略看,心卻早已飛越禦道,奔向遙遙那端的人影。隔着一整條天街,燈火萬盞,流光如織,千帳彩棚、萬聲絲竹,唯獨那一乘緩步而來,簇擁在萬象生輝之中。
她未擡眼,卻知那人正于光影交錯之處凝望自己。此刻整座京城的繁華熱鬧,也不過都隻為伊人而燃罷了。
金辇止步,鼓樂稍歇,小皇帝林璠握着瑟若的手步下玉階,笑聲清亮:“朕與皇姊同賀元宵,願萬民安康、風調雨順,今歲燈火,比去歲更明!”
瑟若微側首颔首,纖手一擡,将一卷朱箋遞與近侍。内侍接過高聲宣道:“陛下與監國殿下已手書燈謎三則,懸于天燈閣下,與民同樂,有緣者可對,賞銀百兩!”
片刻後,姐弟二人共同将一卷謎箋挂入銀燈流蘇之間,彩綢獵獵,火光映面如玉。天街爆出如潮歡呼,百戲齊發、燈如海湧,人間盛景,便此啟幕。
天音一語方罷,鄭複年便自地上一蹦而起,精神抖擻地一扯祁韫袖子:“走走走,咱們開逛去!哎呀,這熱鬧可好看了!你不是多年不在京麼,一個消遣都别想落下!”
不等祁韫開口,他已拖着她闖入臨街擺酒的彩棚,自那豐腴開朗的“當垆文君”手中接過兩碗溫熱女兒紅,硬塞她一碗,自己則樂滋滋捧着,眉開眼笑地碰盞為賀。
伸手不打笑臉人,祁韫此刻早已氣過了勁,反倒也笑着從容舉盞,一飲而盡,随手指向遠處輝煌如晝的天燈閣,挑釁道:“鄭兄素來機警,今夜不如以解謎一較高下,如何?”
不料鄭複年卻不按常理出牌,揚眉一笑:“尋常人做的謎有幾分意思?要賭咱賭個大的——誰能找到陛下和長公主手書,誰勝。”
他故意拖長聲調,末了才悠悠道出:“賭你那座‘煙霞聽雨’,江南頭等貢茶莊,茶不入口便先香透半心的那間,如何?”
祁韫本就打算借解燈謎甩開鄭複年,最不濟也要以才智壓倒他。他口中的“煙霞聽雨”,正是祁韫兩年前費盡心思購下的茶莊,專産“顧渚紫筍”,為貢茶之冠,極為難得。她親自調理土壤、水源與制茶工藝,整整打理一年,去年方才步入正軌,市面估值已破五萬兩白銀,未來更是價值無量,業内卻鮮有人知是她名下産業。
鄭複年竟打上此處主意,可見消息靈通、目光毒辣,叫祁韫心頭一冷,也激起一股争鋒破局之志,暗道:“論對瑟若心意的了解,我會輸給你?”
雖知萬千燈謎中尋得瑟若與林璠所出難若登天,她卻少年意氣上湧,當即應下:“好,一個時辰為限。若鄭爺輸了,你家那條新設閩南出海航線,借我祁家用三年。”
見祁韫以牙還牙,竟将鄭家數日前方才暗地購得、尚未公示的閩南出海航線一口點出,鄭複年心下也道一聲好耳報好手腕,反覺棋逢對手,頗有趣味。
他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一點頭:“可惜啊,我還指望着借那條船出海瞧瞧洋美人兒呢!祁二你這一手,要我夢都賠進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