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未啟,群臣在丹陛前依位列隊,禮官高聲唱名,旌節森嚴,一步不差。風自九重吹下,寒意透骨,大氅下衣襟早已凍得僵硬。
祁韫立在隊尾,擡眼望去,隻見宮阙層層,琉璃瓦上映着夜色燈火,巍峨莊嚴而不失節慶氣象。内殿重簾微啟,可見廳中燈影搖曳,紅紗輕罩,宮婢踏雪而行,衣袂翻飛如蝶。
鄭複年在她身側打着哈欠低聲抱怨:“這陣仗,比選狀元還叫人緊張。嚯,好冷!”說着縮縮手腳。
雖是頭回進宮,祁韫入座後迅速四處觀望一圈,也覺不過是人稍多的應酬場合。又有鄭複年這般跳脫之人在旁,見着一個熟人,就扯人家胡說八道幾句,還喋喋不休地把祁韫介紹給旁人,說是“得了殿下一百兩賞銀”的“大才”。
祁韫實在忍不住,出言反諷他既然能馴得猴兒倒拽箋,百戲既終,不如他鄭八爺去湊一腳續續喜氣,把同桌的幾個老翰林、小将軍逗得哈哈大笑。
兩人正在唇槍舌劍之間,内廷宣禮聲起,場中瞬時安靜。林璠與瑟若款步登場,四周氣氛一瞬莊嚴肅穆。
衆人齊齊起身行禮,林璠卻微微一笑,語氣親和:“江南俗話說‘上燈圓子落燈面’,湯圓既上,大家就盡情享樂吧!”話音落下,衆人紛紛落座,宴會随即開始。
既已在心中判定不過是應酬場,祁韫并無初入宮之人的忐忑不安,亦不怕失儀,反而事事從容,先觀察周圍人如何行事,再随其後應對。
宴上,禦膳房依例呈了三樣節令吃食:頭一樣是膠牙饧,麥芽糖熬稠冷凝後切作寸方,色如蜜蠟。此物原是古禮,“元夕食饧,粘齒固氣”,說是咬住糖塊不松口,能防口舌是非。
宮裡的饧摻了松子粉,嚼着帶木香,偏又黏牙,祁韫看那幾個齒脫的老翰林吃得皺眉抿嘴,倒顯出幾分滑稽,自己隻嘗一嘗便放下了。
第二樣五辛盤,青瓷淺碟裡碼得齊整,生蔥水靈,薤白如雪,春韭嫩黃,蒜瓣新腌,芫荽還沾着露氣。
這配方源自孫思邈《千金月令》,道是正月食之“開五髒,辟穢氣”。隻是蔥韭辛烈,文官們多略嘗即止,唯邊關回來的武将大嚼,吃得額頭冒汗。
第三道琥珀圓子最是精巧,糯米粉裹了核桃蜜餡,豬油滾炸,外皮脆而内裡流漿。
善食者誇贊其“金丸跳脫”,林璠亦拈起一枚圓子對光瞧,笑道:“朕記得太祖爺定下的規矩,元宵宴上這三味,甜是江山穩,辛是耳目明,圓是君臣同心。”
衆人齊呼萬歲,禮畢之後,笑語漸起,喧嘩四座,歌舞也次第登場,熱鬧非常。
祁韫于吃食上并無熱愛,隻揀些清口蔬食略填一填,也不過是為應付一桌人的推杯換盞。鄭複年此時倒有眼色,看出她不好酒,也不多嘴相勸,自己與同席幾人打成一片後,端着酒壺沖到鄰桌繼續開疆拓土。
她一邊應酬諸君,和那幾個賦閑在京的老翰林清談,一邊忍不住要穿越人山人海尋瑟若的身影。
此時監國殿下自是着宮裝,與先前猜燈時的親和低調大異其趣。回宮更衣後,她換上一襲玄月色褙子,襯以銀絲織成的團雲暗紋,衣擺繡有折枝紅梅,不以豔色取勝,然其素雅之中自有峥嵘。
她廣袖輕垂,中覆銀灰衫,腰系溫金軟帶,系結如雲不束,卻穩妥得體。發上不施重钗,僅用三支烏金嵌玉簪攏起雲鬓如山,半掩耳垂,玉光清潤。舉步間裙裾微曳,聲息如水,不見張揚,已自成風儀。
她端坐上首,風度莊然而舉重若輕,貴氣天成而從容閑雅,宛然一道不容逼視的靜光,映得四座黯然失色。
祁韫也是首見瑟若穿得這樣隆重,雖遙遙千裡一般看不仔細,卻實難将心神從她身上稍移,心裡也暗暗好笑:本想做個石墩子,隻看她一眼,這下倒成了個偏脖的石獅子,一會兒鄭複年瞧見,定要諷一句:“出門趕緊找個郎中灸一針治治落枕。”
宴至中段,樂舞已翻來覆去幾番,席間略顯倦意。
擔當今夕“司贊”之職的梁珣微笑啟唇:“方才歌舞雖妙,終是常見,接下來卻不同凡響,乃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之壯觀,尚請諸位肅目觀之。”
他引的是杜甫“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詩,所言定是劍舞無疑。祁韫其實早先見過數次劍舞,其中一次便是由當今譽為“女中劍魁”的蘇輕岚所領。其人劍法絕倫、風骨淩厲,果然有公孫大娘再世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