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早已準備好的内侍疾步上前,将琴穩穩遞上。祁韫挾琴在手,幾步行至殿中演奏之處,微一振袖,于那漫天飛紅、流轉劍光之間盤膝而坐,十指未動,氣勢已先自成。
一時間四座靜然,唯見她垂眸撫弦,一聲初響,如金石落地,振徹殿宇。
一曲《楚歌》寫項羽垓下之圍的悲壯,緊二五弦的“楚商調”營造金戈鐵馬之境,被她演繹作正聲雅樂的磅礴,如天門大開,群神迎駕,鐘磬齊鳴,光映千階。
原本配樂的筝手正奏《秦王破陣曲》,亦是激烈雄壯、氣勢萬鈞的曲目,竟被她琴音節節壓制,旋律轉瞬便亂了節拍,頃刻間偃旗息鼓,自愧退下。其他絲竹聽其鋒芒,自發更調音節,與之和鳴,仿若百川歸海,莫敢争鋒。
此時紅衣劍女們仍在陣中翻飛,劍光似流星破空,與祁韫琴音契合無間,若風雨交織,霞绮回旋。衆人屏息凝神,仿佛那一瞬天人合鳴,殿宇生輝。
正當衆人以為曲終人散,不料祁韫指間忽轉,琴音一變,自黃鐘大呂般的正大驟然轉入一段清朗纏綿之調,音色如泉入林,如雨灑荷,潺潺缱绻。
是《有鳳來儀》。
此曲相傳乃虞舜之樂箫韶九成,“鳳凰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是以自然之音感應天地之靈,謂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凡此曲一奏,非唯奏技,亦寓人心之感應。
衆人聞之,莫不動容。
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牽引,如鳳鳴九霄,忽而驚心動魄,忽而繞梁三日,不知是琴喚劍舞,還是劍影催弦。朱衣飛轉的劍舞,在琴音中竟生出幾分不可名狀的柔情,一如鳳求凰影,繞人心魂。
琴聲如潮,層層推進,卻并非在孤高自問:誰應我意?誰與我和?而是一片通透明澈的回響:既知我意,夫複何求。
其中真意清潤無聲,直直拂向金階之上的那人。
瑟若終于笑了。
祁韫無疑是在說,我可作冠冕堂皇之頌,可為天下立言,但那一寸心意,始終隻為你一人存留。
你是天之驕女,真鳳之姿,我不過孤鴻一羽,不敢奢念你轉身一顧。
我不自苦,不相怨,不敢言。可甘願相随相護之心,你是懂的。
滿座寂靜,連筷箸輕響也不再有,人人屏息,仿佛唯恐驚擾琴音中那一縷未竟之意。
劍光早已不知何時收斂,紅衣如霞,悄然退場,無聲無息,恍若未曾來過。隻剩宮燈輕搖,映着杯中水紋微動,衆人這才恍然回神,隻覺方才所見,如夢似幻。
唯有梁述遙遙于宗親席上擡眸看了祁韫一眼,卻罕見地沒有移開目光,片刻後一笑,拈杯輕抿。
許久未見這般少年意氣,自信一心一念,足可靖海平川,令千山暮雪盡消融。
不過,這眉眼,這指法間自啟蒙便改不了的習慣……
酒未過半,梁述微微一笑:姑且留着看吧。
林璠帶頭拍掌,衆人轟然叫好,滿殿笑語交織,連久坐不言的老臣也紛紛側首稱贊,一時氣氛熱烈如沸。
祁韫離琴歸座,鄭複年早不知從哪溜了回來,興奮得眼都發亮,一邊連拍她肩膀一邊笑嚷:“你這是彈琴還是劈雷?我剛在外頭聽了半段就吓回來了!一句話,祁爺你太狠了,您老人家那茶莊我還是别沾了,怕你引來天雷,把我一塊兒劈了!”
祁韫睨他一眼,也解氣地笑了:“我願賭服輸,你今晚的差事也算圓滿。待紫筍新炒,一定記得多備幾籠,送給那位真正的美人。”
鄭複年嘻嘻一笑,裝聽不懂,連連舉杯和她相碰。
有此一役,後續諸般戲藝雖未草率,卻總覺餘韻難繼。梁珣見機收束,略略引過數個節目,便轉入推恩頒賞。
谷廷嶽因擒賊有功受金帶一束,更有數人獻策之功加三品服一襲,蘇輕岚領賞銀百兩,并賜“照影寒光”玉劍一方。
祁韫本以為自己不過來湊個觀禮人頭,不料兩個内侍悄然前來,低聲道:“再三位便輪到您上場領封賞,請随我等移步稍候。”
自殿側屏風後朝金階走去,祁韫心跳竟不由自主快了幾分。方才那一曲,她可聽得滿意?若論功勞,汪貴一案早有定賞,今日谷廷嶽等人也已先後受封。至于我那點開海之資,原不過小道,最多賜些金銀布帛。瑟若素知我不在意這些,又為何偏要我獨自上前?
終于走至金階下,祁韫斂容肅立,緩緩跪地俯首。
隻聽内官高聲宣道:“賜祁韫榮議男爵,以開海道、獻火器之策、濟國有功,恩沛金五百兩、彩帛百匹,雕鞍錦馬一乘,名入春秋檔冊,世胄可考,流芳百年!”
祁韫知瑟若這一道賞賜,看似榮耀實則虛名,正是取了誅汪貴之“實功”與開海道之“虛譽”之間的模糊地帶,不輕不重,既不辱她功勳,也護她不受注目非議。“榮議男爵”名位,京中多如過江之鲫,實為封而不任,不過錦上添花之名。
她略頓片刻,擡首一笑,神情坦然:“草民感聖恩隆厚,榮寵逾恒,實不敢以一己之力擅承國賞。陛下明德禦世,賞功分明,此等殊榮,本當加于有功實績之臣,草民所為,不過盡分内之事。”
座中一時交頭接耳,林璠正欲開口,卻聽祁韫續道:“草民父兄皆出儒門,耕讀傳家,自幼訓以忠信為本。草民無一紙功名,所行所成,皆仰賴宗族扶持。若蒙天恩,願請将此爵位賜予家父兄,以慰庭訓,以全孝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