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頓首,聲氣沉穩,目光如炬:“至于草民微末,亦當躬身效力,以百姓之利為念,以山河之重為責。願大晟之舟楫,風浪無侵;甘為寸薪,添爐鼎之火。”
她數次惴惴不安的呼吸之間,天音未落,滿座已嗡然議論,如蚊蚋低語。
終于,瑟若啟聲,語帶笑意,卻穩穩壓下滿席聲浪:“祁卿之心,本宮與陛下皆看得分明。你重孝悌,識大體,是大晟之幸。”
她似想起什麼,輕聲續道:“本宮記得你兄長今年應春闱,如若金榜題名,這爵位便留待他中第之後,再晉‘承德郎’之号。也祝你兄長早傳佳音。”
祁韫喜不自勝,面上仍端肅,拱手一禮:“謹謝天恩,不敢忘陛下垂念。”
她果然知我所慮,将此爵移予兄長,又記得他春闱将至,這等體貼入微,無異于一諾千金。
祁韫領賞罷回到座間,席間餘熱未散,瓊觞半冷,歌舞止于尾音,筵席已至将盡之時。
殿中内侍魚貫而出,手捧緞袋,自席首往下分發宮中“元夕榮恩之禮”,禮名“三瑞”,取席間三道吃食甜、辛、圓之後的另一重吉意,寄以榮寵與歡忱。
鄭複年早早拆開,手舞足蹈地揚聲道:“哎喲,好香!”說罷還拿鼻尖去蹭其中香囊,滿臉陶醉。
祁韫低頭看自己那份,是一方淡紫團紋的錦袋,緞面映光,袋口用銀白流蘇束起,綴一顆豆大的朱砂珠,通身無顯赫花樣,十分靜雅澄淨,恰與她此刻心緒相合。
袋中第一件,是一枚“月桂沉香囊”,淡月色間隐見一枝紅梅穿枝而出,玄墨勾葉。香囊料為月桂、藿香、沉香與梅花幹瓣,盛裝的錦袋開封之瞬,冷香便自縫隙中幽幽逸出,初聞似雪中遠梅,轉而又暖如書卷舊香。囊邊附一紙小簽,手書小楷:“香遠浮月影,清夢入春宵”。
第二件是一枚“金線雙彩結”,朱紅與明黃絲線編成團形祥結,線尾垂着細細兩枚金鈴,輕輕一搖,脆響如豆。其結法為宮制同心結,象征團圓、順遂與和合之意。
第三件,是一枚“朱砂刻字豆印”,黃楊為材,透出一縷朱光。封蠟未啟,卻可見印面刻着一個“安”字,筆鋒渾圓,有如舊帖再生。印上系着一縷細白絲帶,便于佩挂。
鄭複年湊來一看,啧啧道:“我得的是‘禧’,你這是‘安’,旁人還有‘和’。啧,‘安’可沒什麼意思,還是喜氣一點靠譜。”
祁韫卻不語,隻覺那“安”字落在她眼中,竟仿佛帶了某種深意,清冷之中含着一抹不可言說的溫柔,似曾在某處燈下、鏡水之間遙遙相對過。
她不由得笑了,把三樣物事收回袋中,手指輕輕一扣,未說話,卻握得緊了一分。
因為一見之下,祁韫已看出自己這錦袋與旁人不同,還有一個胭脂紅繡金線的壓歲包,自是年前請瑟若吃橘柚小點說了吉利話,她補發欠的那一枚紅包。
祁韫一路歸心似箭,縱馬狂奔,一身寒氣都未散盡,便已翻下馬背,疾步回房。她從懷中取出那隻紅包,心跳得比方才蹄聲還急,隻想快些拆開瞧個分明。
那紅包是細緞所制,掌心大小,胭脂紅底,金絲繡了一對童子戲瑞獸,包角垂一節金結,活潑喜慶得像是廟會上買的香包。系繩上還綴了兩個銅鈴,走動間輕輕作響,簡直像是專為哄頑童而制。
祁韫哭笑不得:她這是把我當小孩兒打賞呢!不就大我三歲,拿什麼款?手指輕輕捏了捏,紅包裡果然包着兩顆豆子。
一顆金燦燦,豆形圓潤,刻着一個小小的“祥”字,拿在手心沉甸甸的,不大,卻叫人忍不住要笑出來;另一顆銀閃閃,形如蠶豆,潔白細巧,上刻“福”字,豆背還有幾道雲紋。
祁韫看得又氣又笑,金豆“祥”、銀豆“福”,合為“祥福”,不就是說她堂堂監國殿下,終于“降服”了微末草民祁某麼……
正傻笑着,忽覺紅包底部還藏着一條細紙。展開來,隻見字迹清雅熟稔,正是瑟若親筆:“杏雨微時,丹阙有約;同席圖治,對影言謀。花朝午前至瑤光殿。”
字雖少,語氣卻極是溫和平等,不見半分高位的倨傲。祁韫凝視片刻,指尖輕輕摩挲那行“丹阙有約”,似聽見她在燈下緩聲道來,低而溫,柔且真。
終于可以再見她了。
……………………
“芳翁!”小内侍棠奴氣喘籲籲奔來,将一盞熄滅的花燈遞給宋芳,低聲道:“取……取來了,沒叫……任何人……瞧見……”
宋芳小心接過燈,輕輕點頭,示意他退下。
天色未明,宮殿沉于灰青色黎明,檐角挂霜,遠處卻已有朝霞破雲,溫光初上,仿若刀鋒一線,卻又微微生出暖意。
他悄然入瑤光殿,将那燈挂在殿下晨起習字的案側,仔細剔除其中凝結的燭淚,又換上一節新燭,将它重新點亮。
燈下懸着的,正是祁韫所書燈謎。宋芳并未拆看,其實裡面是一首《蝶戀花》:
“剪剪東風浮绮靥,輕縷羅裙,一線拖晴雪。柳眼才青春未帖,橋邊誰拾花钿葉?”
“心字香痕偷未歇,小簡閑題,不記何年别。慢把春光抽作絲,繞人眉黛長如月。”
瑟若晨起瞧見便會知,其中不僅嵌入了她的“青”、“心”、“絲”三字,聲聲句句,謎底隻有一個“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