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捎的話并不多,可千香還是怕會忘了,在金銮殿外層層漢白玉台階下候着的時候,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好在,今日少帝未臨朝,她并沒候多久。
绾黃纡紫的大人們如浪潮般湧出,三三兩兩結伴而下,躬立在最後一級漢白玉台階處的千香壯着膽子擡起頭,視線沿層層白玉階眺上去,象征權力的官袖自眸中一一閃過,卻始終不曾捕捉到苦等的那一抹。
生怕錯過,千香一急,不自覺擡腳邁上台階,但怕沖撞了前朝的大人們,她隻邁出一步,便旋即住了腳兒,幸而……
幸而,沒有錯過。
她停下腳步的那一瞬,年少有為的太府寺少卿恰至最高一級漢白玉台階處,如冠如玉的少年郎,着一身绯色官袍,卻一點兒也不顯老氣,甚至,那襲暮沉沉的绯色官服,因穿在他身上,反倒透出幾分出塵脫俗的仙氣,不過,他太瘦了,瘦的仿佛腰間那一條黃金腰帶未有一寸系到實處,也太憔悴了,憔悴的仿佛袍上小朵花下一刹就會零落成泥,再被碾作塵。
小朵花是絲線繡成的死物,怎會零落,隻是被他襯的好似死物也會凋敗。
沒來由的,千香生出股子龍侄鳳子也在苦海裡掙紮的錯覺,于是,心底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話,突然不忍出口。
受人之托,且要忠人之事,縱不忍,也要行。
深吸一氣兒鼓足膽量,她上前攔住就要走下漢白玉台階的少年大人,屈身恭敬見禮,“少卿留一留,婢子千香替姑娘捎了幾句說與少卿聽的話。”
姑……娘?
片刻的猶疑後,忽而意識到喚作千香的婢子口中那句“姑娘”所指何人,擎下台階起便沒露過一絲一毫表情的少年大人須臾亮了雙眸。
“可是明月?”
“是……”千香咬咬牙,再咬咬唇,把心一橫,悶聲說:“明月姑娘教婢子告訴大人,與君同舟渡,達岸各自歸,姑娘已朝西,望大人朝東,今生緣盡,往後唯盼……盼……”
電光火石間,千香由己度人,試想了想倘或沒脫口而出的最後四個字是由宮外阿嬷對自己說的,那麼自己該當多難過……
這麼想着,她本就悶悶的聲弦兒,不受控制的從齒縫消弭。
姑娘的話沒完完整整帶到少卿大人跟前,但少卿大人卻似心有靈犀般準确無誤的道出了消弭于她齒縫間的最後四個字,那四個字是——
“不相聞問。”
今生緣盡,往後唯盼,不相聞問。
千香不曉得姜氏兄妹之間究竟存在何種龃龉,隻驚訝于他們之間的默契,她幾不可察的擡了擡見禮時微微垂下的睑,眼鋒快速掃過近旁人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這快速的一眼,令她本就不忍的心頃刻生出絲絲縷縷愧疚感來。
少年得勢頭角峥嵘的大人,眼角眉梢未懸半點春風得意的快感,有且僅有的,是慘淡愁雲,是悲不自勝。
在被鋪天蓋地的愧疚感吞沒之前,千香忙不疊再蹲一禮,而後轉身踩着來時足迹往飛霜殿配房去。
一連走出好長一段距離,她到底沒忍住,停下腳步回過頭複看了一眼那位少年大人,大人仍駐足于漢白玉台階處,原本挺得筆直的瘦削身形在她轉身離開後,竟是一點一點變得佝偻,就像無形之中的重量,重重壓在了他的雙肩,直将他壓彎。
宮門到府門的距離,姜明夜日日都會坐上馬車丈量一遍,獨這一次,像被鬼魅魇住了,一路行的無知無覺,意識是在途徑都城鬧市,涼風卷起轎廂帷幕露出街邊一盆盆枝條如瀑布長垂的綠植時,才猛地重新回歸到身體裡面的。
“停。”
失聲叫住緩馳的馬車,他擡手打起随涼風一時開一時閉的帷幕,怔怔望向街邊即使在冬日裡也生長的郁郁蔥蔥的盆景。
帷幕打起,沒了遮擋,涼風肆無忌憚的湧進轎内,湧進他晦暗無光的雙眼,帶入一轎寒意的同時,也吹皺了他眸中濕漉漉的水波。
“繁縷,”他啞着嗓子喚侍者的名字,對着虛無的空氣癡癡地問,“就為了一盆昙花麼?隻是為了一盆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