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先前有人告訴我有一天我會頻繁地運用這些古老的儀式,我一定會嘲諷他,”珍娜坐在旅館的小房間裡,捋着頭發嘀咕道。
在纏繞之蛇的信仰幾乎傳遍各國的今天,自修會的興盛不可避免地壓縮了地方性名族性的傳統,雖然不至于被統統打成異端,但這樣的例子隻要出現幾次,大家就會謹慎隐藏起來。
珍娜受新思潮和小孩散漫愛玩的天性影響,她對街頭魔術和馬戲團表演的興趣遠大于自家那些古怪東西,甚至教堂活動時傳出的歌聲,她透過花窗看到的虔誠人群都比祖傳信仰更令她向往,那就像另一個光亮宏大的世界,充滿快樂和彩色的星星。
而她實際身處的,是一個黃昏色調的小木屋,她就被關在屋裡跟随奶奶學習,那些回憶裡隻有偶爾出現的好奇心是欣喜的,但也很快會被奶奶的規訓壓下去。儀式是空性的,這是奶奶一直強調的話,一直到她去世,這些回憶才在不可挽救的生死間美好起來,盡管她記不得她真切的面容,但她的影子落在那裡,珍娜越回想,便越覺從影子裡流露的東西組成她,比她本身的面孔更真切。
“不要照鏡子,不要執迷于皮囊好看與否,那不是給你看的。”
奶奶這麼說,接着用白紗将兩人的臉遮起來,又把嘴唇塗黑,裝扮好孫女,她拿出一個鹿角戴在頭上,一副人們想象中的原始薩滿的形象。
這通常令珍娜害怕,地上畫着符号,奶奶在唱誦那些古老歌謠前還會嚼一種味道奇怪的草葉,這些畫面構成一種逼迫,總讓她下意識想要躲避,但奶奶和母親都不允許她曠課。
現在的珍娜依然很少照鏡子,她承載着過去時光留下的痕迹,當她在一個同樣狹小的屋子裡複現過去奶奶的動作時,過去隻是為了應付而記下的話語中的含義一點點浮現出來。
她想,她們是對的。
她無法在回想中複現任何人的臉,哪怕是她自己的,都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一旦她想細化眼睛或者嘴巴,面容就像水霧一樣散掉了。
難怪畫家要對着人畫畫,憑記憶恐怕很難在畫布上描繪出來。
“相貌不是給自己看的,甚至不是給人看的,”珍娜一邊嘀咕,一邊在旅館地闆上用蛤粉畫出以同一圓心為起點向外延申的三支樹杈,它們之間的距離大緻相等。她戴上因久放有些味道的黑紗和不同于奶奶鹿角的黑色翅膀狀頭飾。
那是漆黑烏鴉的象征。
諾格林撒人崇拜自然,野性,這或許源于他們在草原上放牧和狩獵的生活,他們推崇自然中拼搏機靈的代表——某些動物的靈,通常它們是先祖、鹿、狼、烏鴉和豹,當然還有些别的靈,畢竟大草園上可不止這些東西。
遵循傳統的諾格林撒人每年都會請德高望重的薩滿來主持儀式,他們知道自己要問什麼,然後在儀式上通過薩滿向自然之靈尋求答案。
珍娜現在在做的就是這個儀式,不過她可不是什麼德高望重的薩滿,薩滿也是有考試的,她考過,但是目前離主持儀式還有些距離。
但問問應該也沒什麼,以前奶奶給她演示的時候也沒少問。
将草葉搗碎後流出的黑色汁液塗在嘴上,珍娜面對樹杈符号正式開始儀式。
陶碗裝酒,一邊用手撥灑,一邊唱着古老的歌謠。
眼淚不經意落下來,她喃喃道:“如尼盧尼娅。”
心前所未有的平靜,一點念頭都生不起來,但靈知道,它接受所有。
珍娜得到了問題的答案:“危險不在物,不在人,在擁抱的環境裡,不要懼怕危險,但要防備它。”
仿佛隻是走神了一會兒,又或是她小憩了一會兒,萬事萬物便結束了。
她撫了撫胸口,沒來得及品味第一次舉行儀式的感受就先感到一陣困頓,她警惕地将儀式痕迹草草收拾一番,才側卧到床鋪上放松睡去。
幹燥刺人的稻草床上,達提亞娜慢慢睜開眼,光線穿過石雕,這裡是一個廢棄神廟,它早于纏繞之蛇的教堂,興盛于群星閃耀的時代,那個時代衆神留名,還不是現在的一神制。
灰塵在光線裡像下雪一樣,在這樣的地方能給她鋪出一張稻草床已經算有心了。先前她與那群咒術師達成了和平共處協議,甚至配合他們進行了一次檢測,這也導緻她本就不濟的精神迅速進入夢鄉。
當時,在達提亞娜回答她見過威廉·費勒後,尤加利女士并沒有明顯的情緒反應,她像填問卷一樣問出第二個問題:“第二個問題,你在哪裡見到他的?”
“博格裡市。”
“第三個問題,你見到他時他在做什麼?”
“……尾随女士。”
尤加利頓了頓:“尾随,女士?”
“千真萬确,”達提亞娜歎氣。
“第四個問題,你是當事人還是?”
“直接到有些尖銳了,”達提亞娜說:“我跟他打了一架。”
前頭還在評價尤加利的問話方式,後腳就說得比她還直接。
“打了一架,”尤加利複述一遍,似乎得到了答案,“誰赢了?”
這還是她脫稿的第一個問題,為此盯着達提亞娜一眨不眨,達提亞娜覺得她的腦袋都在發光,果然這些人風格一緻吧?
她直了直腰,也盯回去:“我赢了。”
尤加利一下支愣起來,腿也不翹了,她壓低上身觀察了一會,邊說邊起身:“看來我們得打攪威廉的安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