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着雪沫子往臉上撲,我裹緊軍大衣縮在爬犁裡,屁股底下墊着條舊棉被,他往前一弓腰,麻繩“咯吱”一聲繃得筆直,爬犁猛地往前一蹿,雪粒子“唰啦啦”濺起來,迷得人睜不開眼.
“駕!”他學着趕馬的動靜,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裡跑,狗皮帽子兩個耳朵忽扇忽扇的,活像隻撒歡的黑熊瞎子,爬犁滑過場院邊的斜坡,速度突然快起來,吓得我一把抓住爬犁幫,指頭都快掐進木頭裡.
遠處傳來“咔嚓”一聲——他踩塌了菜窖上蓋的草簾子,半條腿陷了進去,爬犁借着慣性還在往前沖,麻繩一下子托得老長.
“松手!快松手!”我急得直拍爬犁闆.
晚了,繩子猛地一拽,他“哎喲”一聲從雪坑裡被拖出來,軍大衣後擺揚起來,像面黑旗似的呼啦啦飄,我倆連人帶爬犁一起沖進了柴火垛.
他躺在柴火堆上喘粗氣,白汽兒在嘴邊一團團地冒:“咋樣?比城裡遊樂場那個...那個過山車帶勁吧?”
我砸他胸口:“帶勁個屁!”
太陽快落山了,雪地上留着那道長長的滑痕.
熱水池子蒸騰着白霧,我正眯眼閉目養神,突然聽見“撲通”一聲巨響.
水花劈頭蓋臉砸過來,我抹了把臉,看見他頂着濕漉漉的寸頭從水裡冒出來.
“水溫咋樣?”他抹了把臉上的水,胳膊上的水珠子在燈光下亮晶晶的,順着肌肉的溝壑往下淌,我還沒來得及罵他,他已經“嘩啦”一下滑過來,帶起的水流推得我往後一仰,差點漂走.
他伸手把我拽回來,帶着池水的滑膩.
我捶他肩膀,水花濺到他臉上,他閉着眼笑,睫毛上挂着細小的水珠.
霧氣缭繞裡,他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是個被水泡得發亮的鵝卵石,不知什麼時候從池底摸的.
“鎮池之寶,”他一本正經,“泡澡不盤點兒啥,跟吃飯不就蒜有啥區别?”
池水晃蕩着,映出我們倆變形的倒影.
推門出去時雪正密,雪地上兩串腳印一深一淺,他忽然倒退着走:“教你認兔子印——前爪圓後爪長 ”
呼出的白氣裡,他彎腰在雪上按出幾個手印.
“這是東北虎踩的.”
他盤腿坐在炕頭,指頭肚兒搓着一串老山檀,木珠子在他掌心裡轉得油亮.
“得用虎口這兒碾”他忽然抓過我的手,把我食指按在他拇指根那塊厚繭上,“跟揉面團一個勁兒,不能急.”
我學着他的動作搓了兩下,木珠子澀了吧唧地卡在指縫裡,他從兜裡掏出個核桃塞我手裡:“先盤這個,紋路深,養手.”
他手裡的串兒已經盤出了包漿,棕紅色的木珠映着燈泡,泛着蜜一樣的光,每轉三圈,他就往珠子上哈口氣,白霧在珠子表面凝成細小的水珠,又被他用掌心蹭開.
他有事沒事就擺弄那堆串,轉着對悶尖獅子頭,拿牙刷蘸核桃油刷金剛菩提的縫隙,他手裡的星月菩提瑩白如玉,每顆月眼都被他用針尖挑過,現在正躺在絨布上,小小的月亮,被他一顆顆盤熟.
候車廳的塑料椅冰涼,他非要墊着軍大衣讓我坐,自己蹲在旁邊,手肘撐在膝蓋上,指間夾着根沒點的煙——這地方禁煙,他就這麼幹叼着,煙嘴都被他咬扁了.
“KXXX次開始檢票...”
廣播響起時,他猛地站起來.
他蹲下去幫我系鞋帶,粗手指在鞋帶上繞了好幾圈,最後打了個結.
檢票口開始排隊,他從兜裡掏出個鋁飯盒,蓋子打開時還冒着熱氣,酸菜餡餃子排成朵向日葵
人群開始蠕動,他左手拎行李箱右手提零食袋,胳膊底下還夾着我的羽絨服,到檢票口他突然拽住我背包帶:“等等!”手忙腳亂解開棉襖扣子,從貼身口袋裡摸出個紅布包,裡面是把老式黃銅鑰匙,拴着根褪色的五彩繩.
“我家大門鑰匙”他塞進我手心“随時回來.”
檢票員催着往前走,隊伍挪到閘機口,回頭看見他踮着腳張望,那道我常笑的擡頭紋裡,亮晶晶的全是汗.
笑着笑着就紅了眼眶,轉身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