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劃開舊棉服,整個人暴露在羞恥中,好像沒穿衣服。
一定意義上,他們這段時間算是在冷戰。
半個多月不聯系,一開口就說“我可能懷了你的孩子”,饒是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會錯愕。
開口前,她已經預設過好幾種情境。
最常規的處理方法,給她一筆錢打胎,從此不再聯系。
最仁厚的辦法,陪她去打胎,繼續不清不楚下去。
最缺德的做法,提起褲子不認人。
以她對謝承舟的了解,他大概率選第一種方案。
耳機傳出略粗鈍的呼氣聲,他柔聲安撫她,“别害怕。”
“我不怕。”雲湘壓着聲音說,“隻是不确定,我沒法安心。”
她說出自己的困境,謝承舟沉吟道:“我派人接你去市裡檢查,保密問題不用擔心。”
“别!太興師動衆了,你讓人給我送盒試紙就行。”
敲鍵盤聲疊起,幾分鐘後,他說:“今晚十點,你開窗接一下無人機。”
“好。”
兩人不挂電話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僵持一會兒,雲湘躊躇開口問:“你還有話說嗎?”
謝承舟不答反問:“你呢?”
手上一緊,指肚扣緊手機邊緣,她吞吞吐吐,“假如……我是說假如真的有……你想怎麼處理?”
對方又沉默了。她抓着枕巾的流蘇撕扯。
良久,謝承舟嚴肅地問:“雲湘,你想嫁給我嗎?”
?
??
???
“我怎麼處理,取決于你想怎麼選擇。”
“如果你選擇跟我結婚,它可以留下。”他語氣近乎無情,“否則,它必須消失。”
冷風滲透窗縫吹來,雲湘不禁打寒顫,“我怎麼選,取決于你怎麼想。”
“謝承舟,你想娶我嗎?”她面無表情地問,“還是因為它的出現不得不……”
不等她說完,謝承舟脫口而出:後者。
“好,我知道了。”
所有假設在當夜失去意義,她告訴他結果,他隻回了個“嗯”,便沒了下文。
涼薄的很,絕情的很。
*
今年除夕天氣不好,細雨冷冷峭峭,爆竹聲死氣沉沉。
熱鬧氛圍全無,不像團圓,更像辦喪。
圓桌上,炸豬肉和清蒸魚擺在正中央,周邊圍一圈素菜,不像年夜飯,更像祭壇。
躺在祭壇正中的,是死豬,和死魚。
雲勇大快朵頤,雲湘擰着眉揀素菜吃。
洪春華:“我前兩天去了躺錢家。”
雲傑:“哪個錢家?”
“淑鎮那個。”
“聽說他兒子賺大錢了。”
“是啊,那小夥子說,他和阿湘同趟車回來的,還送阿湘到阿爸家門口了。”
雲傑看雲湘一眼,“怎麼不請人進來坐?”
“這不重要。”洪春華沾沾自喜,“錢嵩那孩子,對我們阿湘有意思。”
雲湘放下筷子,嘴巴微張,看洪春華眼色,又合上,反複幾次。
話堵在嗓子眼裡,怎麼都吐不出去。
“該嫁人了,錢嵩在錢江工作,以後也有個照應,省得我們擔心。”
“是啊姐,我明年畢業,還沒錢娶老婆呢。”
雲傑搖頭歎氣,“原來那個挺好的,怎麼就黃了呢。”
一瞬間,雲湘感覺自己既像魚,任人宰割,又像豬,可論斤賣。
女兒,可不就是明碼标價的肉麼?
“我吃飽了。”她抿一抿嘴角,起身,走向院子。
雨将停未停,幾縷絲飄飄灑灑。
地面鋪滿濕透的爆竹廢渣,火藥味裹挾淡淡腐屍味襲來。
腳下紅火圈,也像一個祭壇,站在中央的,是她。
黑暗中亮起微光,手機空空如也,沒有未讀消息。
這時候,他在幹嘛?
除夕夜,不能在忙吧?
給金主爸爸拜年,這個理由足夠充分吧?
她将消息發出去。
「雲湘」新年好
「謝承舟」好
出乎意料,他居然秒回。
「雲湘」吃飯了嗎?
「謝承舟」嗯
如此無聊的對話,如此冷淡的回複,凜冽的風似乎都不那麼凜冽了。
雲湘不擅長聊天,發個讨紅包的表情包,一分鐘過去,沒有回複。
煙花哔哩吧啦,吵得人心惶惶,正想撤回消息,一通視頻電話打來。
視頻通話連接成功,對面房間晦暗,窗簾半開半合,落地窗外霓虹閃爍,不見絢爛煙火。
床前,男人茕茕獨坐,手機發出的光,照亮刀削玉砌的臉龐。
雲湘貼近鏡頭,睜大眼睛,“你一個人?”
“嗯,在瀾園。”
雲湘回頭眺望燈下三人,看一會,轉回來。
眼睛紅通通,臉頰皺巴巴,垂下腦袋叽咕,“我也一個人。”
謝承舟知道,一直都知道,雲湘和他一樣,是一個人。
這個小姑娘,和他一樣,沒有家。
謝承舟擡眸,定睛端詳畫面中煞白的臉,“想看煙花嗎?”
她開玩笑問:“難道你會和煙花一起出現?”
黯淡眼眸浮現零星光芒,不過片刻煙消雲散。
她語氣中透着自己未曾發覺的失落,“不好意思,我想多了。”
他“嗯”一聲,單手敲鍵盤發消息。
雲湘緘默不語,隻一味盯着他看。
柳葉眼蒙上一層水光,水下眼神凄迷怅惘。
顯然,她在對他一心二用的行為表示不滿。
收到回複,他合上筆記本。
背景變成黑紅色,雲湘蹲在地上,撿了根樹杈子,百無聊賴劃拉廢渣。
“怎麼不說話?”
“你很忙嗎?”她努努嘴,“除夕夜都要處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