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京城的雪都化盡了。
時歲的精氣神總算養回來幾分。
蘇渙抱着奏折踏入将軍府時,遠遠便瞧見藥圃裡兩道依偎的身影。
沈清讓的寒毒既清,那片藥圃裡的大血早已拔盡,如今種滿了給時歲補血的當歸與黃芪。
此刻他正彎腰采摘新發的薄荷葉。
數九寒天裡,這位攝政王偏就愛喝這沁涼的薄荷茶,說是能壓住湯藥裡的苦味。
“将軍……”
時歲叼着片薄荷葉湊近,不知在沈清讓耳畔說了什麼,隻見那素來沉穩的将軍耳尖倏地染上绯色,一路紅到了後頸,連執剪的手都抖了抖。
“咳。”
蘇渙立在藥圃外重重清嗓。
“喲。”時歲叼着薄荷直起身子,“蘇大人是來喝茶的嗎?”
蘇渙冷眼掃過他,徑直上前将禮單遞給沈清讓:“吉時定在三月初六,這是六部拟的章程。”
袖口在遞出時微微抖動,為平這場風波,這位丞相大人顯然也沒少費力氣。
沈清讓剛接過禮單,肩頭便是一沉。
時歲整個人挂在他身上,饒有興味地翻看禮單,指尖在某處突然一頓:“怎麼還安排了卻扇禮?本王又不是姑娘……”
直到蘇渙交代完轉身欲走,他突然湊到沈清讓耳畔:“相公~”這聲喚得百轉千回,“我想吃城西徐記的棗糕。”
沈清讓無奈地攏了攏他散落的發絲:“讓府裡人去……”
“不要~”時歲拽着沈清讓衣袖輕晃,“就要你騎馬去買,趁熱才好吃。”
眼見沈清讓抿唇起身,蘇渙拂袖就走,卻在轉角處放慢腳步。
有些話,确實得避開那個死心眼的忠臣才能說。
待馬蹄聲徹底消散在長街盡頭,時歲這才懶洋洋地搖着折扇踱步而來。
“都安排妥當了?”他倚在朱紅院牆上,指尖把玩着一片新摘的薄荷葉。
“按你的意思,禅位诏書已拟好,就等大婚當日宣讀。”蘇渙頓了頓,眉頭擰得死緊,“何必繞這個彎子?你直接登基豈不……”
“蘇渙。”時歲突然打斷他,“我若登基,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天下人隻會記得我是個弑君奪位的權臣。可他不一樣……”
“這天下,本就是沈家打下的,不過是物歸原主。”
當年沈家滿門忠烈,卻落得個鳥盡弓藏的下場。如今隻剩沈清讓這一根獨苗,合該把欠他的,都還給他。
這江山,時歲不是讓的。
是還的。
連本帶利,心甘情願。
蘇渙沉默良久,最終長歎一聲。
他望向遠處漸沉的夕陽,輕聲道:“你就不怕……他恨你擅作主張?”
這便是時歲這些年最擔心的事情。
讓一個忠臣違背父親的忠君教誨上位,比殺了他還難受。
想到這裡,時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枚赝品玉佩。
他還從未讓沈清讓見過。
“恨?”時歲低笑一聲,眼底卻泛起苦澀,“他若真恨,大婚那日大可将诏書當衆擲還于我,再罵一句‘亂臣賊子’。”
“然後呢?”
“然後……”時歲忽然勾起唇角,露出這些時日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我便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用他的佩劍再死一回。”
“你!”蘇渙猛地攥住他手腕,“你又要以命相逼?!”
“不然呢。”時歲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自嘲,“我還有什麼籌碼嗎?”
是啊。
這盤棋局上,時歲連自己的性命都押作了棋子。
唯獨沈清讓……
他的将軍,始終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蘇渙的手無力地垂下,他望着時歲那雙映着殘陽的眼睛,突然覺得胸口發悶。
他望着眼前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權臣,如今卻像個孤注一擲的賭徒,把一切都押在了沈清讓身上。
“你瘋了?”蘇渙啞聲道,“你明知道他舍不得。”
時歲輕輕撫過袖中的玉佩,那上面每一道紋路他都爛熟于心。
“正因為他舍不得。”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所以這步棋才能赢。”
“值得嗎?”蘇渙終是問出了這句話。
時歲望向長街盡頭,那裡早已不見沈清讓的身影。
“值得。”
他輕聲道:“當年凱旋時,沈清讓在宮門外跪了四個時辰,就為了給他父親平反。”
暮色漸濃,最後一縷霞光映在時歲側臉,為他蒼白的臉色添了幾分血色。
“那時我就發誓,終有一日,要讓他堂堂正正拿回屬于沈家的一切。即便要我粉身碎骨……”
時歲深吸了一口氣:“沈家的江山,該用最風光的方式還給他……”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兩人同時轉頭,隻見沈清讓策馬而歸,懷中緊緊護着一個油紙包,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這麼快就……”蘇渙詫異道。
時歲卻已揚起嘴角,腳下不自覺向前走了兩步:“他定是怕我久等,一路策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