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晨霧籠罩着染坊,蘇璃指尖劃過賬本上最後一行朱砂批注,那抹暗紅像極了三日前驗看布匹時被靛藍染破的傷口。窗外傳來女工們打水的聲響,木桶磕在井沿發出沉悶的撞擊,如同她胸腔裡愈發沉重的心跳。
"東家,韓師傅說再不結清絲錢,今日就帶徒弟們去崔氏上工了。"春杏捧着粗陶碗進來,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眉心的愁緒。碗裡飄着兩片薄如蟬翼的姜,在清可見底的粥湯裡載沉載浮。
蘇璃合上賬本時,封皮脫落的漆皮在虎口處劃出細痕。這已是本月第六批要離開的工匠。她望着窗棂外漸漸亮起的天光,那些縱橫交錯的木格将晨曦分割成破碎的菱形,恰如被各路債主瓜分殆盡的流動資金。
"告訴韓師傅,午時前我會把工錢備齊。"她的聲音比想象中平穩,手指卻無意識摩挲着腰間荷包——裡面裝着穿越那日人販子身上搜出的錯賬憑證。當初能用借貸記賬法反制惡徒,如今卻對正經生意往來中的拖欠束手無策。
染池邊的青苔吸足了水汽,在晨光裡泛着詭異的幽藍。蘇璃蹲下身,指尖掠過石槽邊緣沉澱的染料殘渣。三個月前她改良的分層沉澱法讓這批靛藍的純度提升兩成,本該是染坊翻身的機會。可如今那些堆積如山的绛色綢緞,正靜靜躺在崔氏商行的倉庫裡——對方以"色光不正"為由拒付的八十兩銀子,成了壓垮染坊的最後一根稻草。
"東家!"李管事氣喘籲籲地奔來,葛布衣襟沾滿露水,"永昌錢莊的人把前門堵了,說再還不上貸款就要拿染缸抵債!"
蘇璃突然想起現代公司破産時,銀行查封設備的冰冷封條。她攥緊袖中那卷粗麻布——上面用炭筆記着各家拖欠的款項:妙音庵祈福用的杏黃紗二十兩、劉通判家壽宴用的绛雲緞三十五兩、崔氏商行季結的貨款......這些朱門大戶的賒賬像無數隐形的絲線,正将染坊拖入深淵。
"先開側門放女工們進來。"她扯下束發的青布帶,任晨風吹散鬓邊碎發,"我去趟西市。"
朱雀橋下的早市正喧騰如沸粥。蘇璃繞過賣菰米的挑擔,在布販聚集的角落停步。幾個農婦圍着的藍布包袱突然吸引她的注意——那是種罕見的雙經絞羅,緯線裡摻着極細的銀絲。
"小娘子好眼力。"梳着圓髻的婦人警惕地收緊包袱,"這是俺們'絲線會'湊錢染的,不零賣。"
"絲線會?"
"咱們十幾個繡娘每月湊五百文,輪流給閨女置辦嫁妝。"婦人粗糙的手指撫過布料,露出袖口磨損的針黹痕迹,"比單獨找染坊便宜三成哩。"
蘇璃瞳孔微縮。她看見婦人腰間晃動的銅鑰匙,那是她們存在錢鋪的"會錢"憑證。某種模糊的念頭如池底泛起的染料,在思維中緩緩暈開。
謝家商行的黑漆招牌在陽光下泛着冷光。蘇璃數着青磚縫隙裡的苔藓,在偏廳等到日影西斜。管事最終捧出的錦盒裡,靜靜躺着三枚被退回的"冰裂紋"樣品。
"大公子說,這等粗劣布匹也敢要價三兩一匹?"管事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深如刀刻,"我們謝氏往來都是蜀錦吳绫......"
蘇璃突然輕笑出聲。她認出錦盒角落的暗記——那分明是崔氏商行的私印。謝家與崔氏暗中勾結的蛛絲馬迹,此刻比染壞的布匹更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