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纏繞着青石街道,蘇璃撐開一柄靛藍油紙傘,傘面上蜿蜒的水痕像極了染缸裡化開的朱砂。她駐足在染坊門前,指尖撫過門框上那道新添的刮痕——三天前憤怒的客商将推車撞在這裡,要求退回全部紅布訂單。
"東家,南街布莊又退回來十二匹。"韓九抱着卷紅布從雨中跑來,老匠人的蓑衣下露出半截被染紅的袖口,"說是甯肯賠定金也不敢要這'血光之災'的禍物。"
傘沿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濺起小小的朱砂色水花。蘇璃接過布匹,指腹摩挲過細密的紋理。這是她用礦物朱砂與茜草根反複試驗二十三次才調出的正紅,陽光下會泛着金砂般的光澤,如今卻被說成招災引禍的邪物。
染坊後院傳來女工們壓抑的啜泣。新來的繡娘春杏縮在牆角,手裡攥着半塊硬馍,面前擺着碗早已涼透的野菜湯。蘇璃記得三天前這姑娘還興奮地說要攢錢給妹妹買花布,現在卻連完整的一餐都不敢取用。
"把晾曬場的紅布都收進來。"蘇璃解下腰間荷包放在春杏手邊,"去市集買五斤豬肉,今晚加菜。"沉甸甸的銀錢碰撞聲讓女工們驚詫地擡頭,她們不明白為何在生意最艱難時,東家反而如此闊綽。
雨幕中的晾布架空空蕩蕩,像一副被抽去肋骨的軀體。蘇璃獨自站在場中央,雨水順着她的下颌線流進衣領。三日前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妙音娘子就是在對面茶樓憑欄而立,雪白手腕上的銀鈴叮當作響,向整個集市宣告"紅布招災"的預言。
"七月流火,血光沖天。"蘇璃輕聲重複着那句谶語,指尖無意識地在掌心劃着妙音娘子展示的詭異圖案——三個交錯的新月環抱滴血的眼珠。這個在現代會被視為拙劣塗鴉的符号,卻讓整個州府的百姓深信不疑。
庫房裡堆積如山的紅布在幽暗中泛着暗沉的光。蘇璃點燃松明,火光躍動的刹那,那些紅布突然鮮活起來,像一重重凝固的火焰。她突然想起大學時參觀過的敦煌石窟,講解員說古人用朱砂繪制的飛天曆經千年仍鮮豔如初,正是因為汞元素與絲綢纖維形成了穩定的化合物。
"東家!"染匠老王慌慌張張沖進來,"楚将軍帶着兵把妙音庵圍了!說要把那妖言惑衆的姑子軍法處置!"
松明火把"啪"地爆開一粒火星。蘇璃抓起鬥篷沖進雨裡,青色衣袂掠過積水的街面,驚起一群正在啄食黴米的麻雀。轉過三道街口,她看見楚陌的玄甲親兵如鐵塔般堵在妙音庵前,百姓們躲在屋檐下竊竊私語,幾個膽大的貨郎正踮腳張望。
"将軍不可!"蘇璃擠過人群時,發間的木簪被擠落在地。楚陌按劍轉身,冰冷的鐵面具下露出一截線條淩厲的下颌。雨水順着他的铠甲紋路流淌,在腳邊彙成淡紅色的細流——蘇璃這才發現他的披風下擺沾着新鮮的血迹。
"蘇姑娘。"楚陌的聲音像淬火的鐵,"邊軍冬衣訂單延誤三日,你可知前哨營昨夜凍死多少士卒?"他劍鞘突然橫掃,擊碎庵前一隻陶甕,雪白的香灰混着雨水漫過蘇璃的繡鞋。甕底赫然露出用朱砂繪制的詭異圖案,與市井流傳的巫蠱符号一模一樣。
庵内傳來瓷器破碎的脆響。楚陌的親兵拖出個白衣女子,她腕間的銀鈴在雨中發出凄惶的哀鳴。蘇璃倒吸一口冷氣——妙音娘子裸露的右肩胛上,紋着個與香灰甕底完全一緻的圖案,隻是邊緣多出幾道閃電狀的紋路。
"将軍且慢!"蘇璃攔住楚陌出鞘的劍鋒,"留她性命才能查出幕後主使。"她壓低聲音,"這圖案我在《織經》殘卷裡見過,是前朝......"
劍光如雪。妙音娘子的頭顱滾落在積水裡,銀鈴最後響了一聲便寂然不動。楚陌甩去劍上血珠,面甲後的眼睛深不見底:"邊關将士的命,等不得你抽絲剝繭。"
血腥味混着檀香在雨中彌漫。蘇璃看着血泊中那張年輕的臉——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眉間一點朱砂痣被雨水沖刷得越發鮮豔。她突然注意到死者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斷口處有陳年的燙傷疤痕。
"擡去義莊。"楚陌還劍入鞘,"就說沖撞軍務,格殺勿論。"
蘇璃攥緊的拳頭在袖中發抖。她理解楚陌的憤怒,但現代人的思維讓她無法接受如此粗暴的解決方式。更讓她心驚的是,當劍鋒劃過妙音娘子脖頸時,她分明看見庵内閃過一道熟悉的靛藍色衣角——崔氏綢莊大掌櫃的服色。
回程的馬車裡,蘇璃将染坊賬冊翻得嘩嘩作響。楚陌坐在對面擦拭佩劍,車廂裡彌漫着鐵鏽與沉水香交織的氣息。車輪碾過青石闆縫隙時,一枚銅錢從暗格滾出來,在楚陌軍靴邊打轉。
"将軍可知這半月我們退了多少訂單?"蘇璃突然開口,"一百四十七單,合計白銀六百八十兩。"她抽出張朱砂染就的箋紙,"但最蹊跷的是,所有退單都集中在朱紅色布匹,茜素紅與石榴紅的訂單卻分毫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