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九的賣身契。"謝景兩指夾着薄紙,"他十歲那年老家鬧饑荒,是簽了死契的。"
蘇璃的睫毛顫了顫。她當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有這張紙在手,韓九就是逃奴,崔家收留逃奴按律要罰沒一半家産。
"多少銀子?"她擦着手問。
"談錢多俗。"謝景突然湊近,蘇璃聞到他袖口沉水香混着墨汁的味道,"我聽說姑娘把染工拆成了七份?"
蘇璃猛地擡頭。她今早才做的決定,謝家下午就得了消息。目光掃過院牆,果然看見幫廚的張婆子正往門邊縮。
"謝大掌櫃在我這兒養的眼線,比缸裡的蓼藍籽還多。"她冷笑,"不如這樣,您把人都領回去,我換批聾啞人來?"
謝景不惱,反而笑得更深。他随手從染架上抽了匹布,對着光細看:"經緯七十二道,雪青泛蟹殼青——這是貢緞的規格。姑娘好手段。"
布匹突然被抽走。蘇璃将布料扔回染缸,濺起的藍沫沾濕了謝景的衣擺。
"謝公子若是來看笑話的,現在看到了。"她指向大門,"三日後交不上貢緞,這染坊您盡管來收。"
謝景盯着衣擺上的藍漬看了會兒,突然擊掌。随從立刻捧上個紫檀匣子。
"南海珍珠粉,調進染料能增色三分。"他掀開匣蓋,珠光映得蘇璃瞳孔一縮,"換姑娘一個答案——為何要拆分工序?"
蘇璃捏起一撮珍珠粉。粉末從她指間流瀉,像一道mini的銀河。
"因為工匠會老,會死,會被挖走。"她突然将珍珠粉撒向女工們,"但技藝不會。"
珍珠粉紛紛揚揚落下,女工們仰起的臉上閃着細碎的光。謝景怔住了。他見過無數商賈,卻第一次聽見有人把工匠之術說得如此...悲壯。
"有意思。"他摩挲着玉扳指,"那姑娘可知崔家接下來要做什麼?"
蘇璃轉身走向染缸。暮色中,她的背影單薄得像張紙,卻帶着刀刃般的銳利。
"他們會斷我蓼藍。"她頭也不回地說,"但韓九留下的種子,能長出不畏寒的雜交種。"
謝景眼中精光一閃。他忽然明白為何父親總說蘇家丫頭危險——她看的不是明天的染料,是明年的種子。
三更梆子響過,染坊還亮着燈。蘇璃伏在案前畫圖,發梢滴下的藍水暈開了墨線。她正在設計一套獎勵章程:每道工序最快的女工可以學下一道,全部掌握七道的升作管事。
"姑娘。"春桃捧着個包袱進來,"韓九屋裡的東西都理出來了。"
蘇璃抖開包袱。幾件舊衣裳,半塊松煙墨,還有...她突然捏住夾層裡的小布袋。倒出來的種子比常見的蓼藍籽小,表面有奇特的紅色紋路。
"去取碗溫水。"
種子浸入水中,漸漸浮起一層紫紅色油膜。蘇璃蘸了點撚開,指尖立刻傳來刺痛——是了,韓九老家特産的赤蓼,與北方藍蓼雜交後會...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蘇璃吹滅油燈,從妝台下摸出把剪刀。月光将人影投在窗紙上,修長挺拔,絕不是賊人。
"謝公子改行做梁上君子了?"她推開窗。
謝景蹲在窗棂上,手裡拎着個竹筒。夜風吹散他的發帶,幾縷黑發掃過鋒利的颌線。
"剛得的消息。"他遞來竹筒,"崔家向番禺定了三十船蓼藍,後日到港。"
蘇璃展開紙條。熟悉的沉水香裡混着一絲血腥味,她注意到謝景右手纏着新繃帶。
"你..."
"不妨事。"謝景漫不經心地轉着玉扳指,"倒是姑娘的種子,若需要試驗田..."
蘇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繃帶下滲出一點暗紅,在月光下像凝結的藍靛。
"謝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你究竟想要什麼?"
夜風突然停了。一片落葉懸在他們之間,葉脈在月光下清晰如血管。
"我要看..."謝景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女子掌家的商号能走多遠。"
蘇璃松開手。她轉身從妝奁裡取出個小瓷瓶:"止血散,用無根水調。"
謝景接過瓷瓶時,指尖擦過她的掌心。兩人同時一怔——蘇璃手上染着藍,謝景指間沾着血,在月光下呈現出詭異的紫色。
"種子的事..."
"我會解決。"蘇璃猛地合上窗。她靠在窗棂上,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像搗練的杵。
窗外,謝景摩挲着瓷瓶上的纏枝紋,忽然笑了。他想起父親的話:"蘇家丫頭是匹烈馬,但若能馴服..."
月光照亮他離去的背影。染坊的圍牆上,幾株野蓼藍正在夜風中舒展葉片,葉緣泛着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