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染白了金陵城的屋檐,蘇璃站在染坊天井裡,指尖撚着一片枯黃的梧桐葉。葉片邊緣的鋸齒狀裂痕像極了賬本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紅字,她輕輕一搓,枯葉便在指間碎成齑粉。
"東家!"林小碗提着裙角從月洞門跑來,發髻散亂,"衙門的告示......"
蘇璃心頭一緊,碎葉粉末從指縫簌簌落下。她不用聽完就知道,能讓向來穩重的賬房如此失态,定是禍事。
前廳已亂作一團。七八個女工圍着布告欄竊竊私語,見蘇璃走來,人群如潮水般分開。那張蓋着猩紅官印的告示在秋風中簌簌作響,墨迹新鮮得能聞到松煙的味道。
"即日起,金陵織染行當課稅增至五倍......"
蘇璃的視線在數字上凝固。五倍。這意味着染坊每賣出一匹布,利潤要被官府生生剜去七成。身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剛來三個月的繡娘春桃——那姑娘的弟弟還等着工錢抓藥。
"東家,咱們庫裡的靛藍隻夠用半個月。"韓嬷嬷從人群中擠出,粗粝的手指在圍裙上不安地摩挲,"按新稅算,染一匹素絹的成本要比崔氏貴出三十文錢。"
蘇璃盯着告示末尾那個龍飛鳳舞的簽名——江淮織造使楊慎。這個名字她記得,上月崔氏家主五十大壽,這位楊大人可是坐在上首貴賓席。
"去請周掌櫃。"她聲音出奇地平靜,"把去年至今的賬冊全搬來。"
秋風卷着枯葉穿過回廊,蘇璃站在染缸旁,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缸沿凝結的藍紫色結晶。這些天她正在試驗新的分層沉澱法,如今卻被一紙公文打斷了所有計劃。缸中靛藍溶液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像被困在琥珀裡的蝶。
"東家,周掌櫃到了。"
前朝舉人出身的周掌櫃捧着賬冊,臉色比宣紙還白:"按新稅制,咱們每匹布要虧十二文錢。若是漲價......"他苦笑搖頭,"崔氏早放出風聲,他們維持原價。"
蘇璃接過賬冊,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間遊走。陽光透過格窗在她臉上投下細密的光斑,像一張無形的網。突然,她的手指停在"雜支"項下的某個條目——三月初七,購柿漆五斤,錢二十文。
"嬷嬷,廚房近日可有用剩的栗子殼?"
韓嬷嬷一愣:"有是有,可那腌臜物......"
"全拿來。"蘇璃已經卷起袖子,"再找些石榴皮、五倍子,越多越好。"她轉身時衣袂翻飛,像一把出鞘的劍,"小碗,去藥鋪買明礬,要快!"
染坊後院很快支起十口新竈。女工們面面相觑地看着東家将各種廚餘廢料倒入大鍋:發黑的香蕉皮、幹癟的柿子、甚至昨日宴席剩下的核桃青皮。褐色的汁液在鍋中翻滾,散發出古怪的酸澀味。
"東家這是急糊塗了?"燒火的小丫頭偷偷問。
林小碗正往本子上記錄配比,聞言瞪她一眼:"東家說這是'廢物裡刨食',你懂什麼!"
暮色四合時,蘇璃的襦裙已沾滿可疑的污漬。她将第一百零七次試驗的布料浸入清水,手指因長時間浸泡而發白。當那塊粗麻布展開時,圍觀的女工們發出驚呼——原本灰黃的布料竟呈現出均勻的鴉青色。
"還不夠黑。"蘇璃咬着唇,"再加些鐵鏽試試。"
"好一個變廢為寶的妙法。"
清冷的男聲從月門處傳來。蘇璃擡頭,看見一個着靛青官服的男子負手而立。暮色中看不清面容,隻覺那人身量極高,官帽下漏出的幾縷鬓發竟比尋常人淺淡許多,在夕陽中泛着奇異的銀光。
稅吏們魚貫而入,為首的胖子抖開文書:"奉織造衙門令,稽查染坊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