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來得突然,豆大的雨點砸在染坊青瓦上,如同千萬顆玉珠傾瀉而下。蘇璃站在廊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新染的湖藍色絹布。這種被女工們稱為"天水碧"的色澤,是她們花了整整三個月才試驗成功的秘方。
"東家!不好了!"賬房先生鄭三跌跌撞撞沖進院子,油紙傘被狂風吹得翻折過去。他懷裡緊抱的公文匣子沾滿雨水,在青石闆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蘇璃心頭蓦地一緊。三日前坊間就有傳言,說朝廷要對民間服飾用度加以限制。她快步迎上前去,雨水打濕了杏色裙裾,在布料上暈開深色的花。
"禁彩令......"鄭三抖着手從匣中取出一卷蓋着朱紅大印的公文,"即日起,庶民不得穿着朱、紫、青、綠等色,違者罰銀五兩......"
公文上的墨迹在雨水中微微暈開,那個鮮紅的玺印卻越發刺目。蘇璃盯着印文邊緣不規則的磨損痕迹,眉頭不自覺地蹙起——這方印的右下角缺了一小塊,像是被什麼利器磕碰過。
染坊裡漸漸聚攏來一群女工,竊竊私語聲混在雨聲裡。蘇璃擡頭望去,晾曬場上數百匹剛染好的彩帛正在雨中褪色,靛藍、茜紅、杏黃的染料順着雨水流淌,在青磚地上彙成一道詭異的彩虹。
"庫存還有多少彩色布料?"她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各色綢緞兩千三百匹,棉布五千有餘。"鄭三的算盤珠在雨聲中清脆作響,"按禁令,這些......這些怕是都要......"
一陣穿堂風卷着雨霧撲來,蘇璃突然覺得有些冷。三個月前妙音娘子散布"紅布招災"的謠言時,她尚能用朱砂染布反将一軍。可面對蓋着玉玺的禁令,任何小聰明都顯得可笑。
雨幕中,不知哪個女工先哭出了聲。
三日後,蘇璃獨自站在染坊後院的橡樹下。禁令頒布後,往日熱鬧的染坊沉寂得像座墳墓。晾曬架上空空蕩蕩,隻剩下幾匹素白坯布在秋風中飄蕩。
她彎腰拾起一片枯葉。褐色的葉片邊緣已經蜷曲,卻呈現出從淺棕到深褐的七種漸變。指尖摩挲過葉脈,某種模糊的念頭在心底萌芽。
"東家!崔氏綢莊的人來了!"韓九的聲音從月洞門外傳來。老工匠跑得氣喘籲籲,額頭上還沾着木屑,"他們說......說要把之前訂的彩緞全退了......"
蘇璃捏碎了手中的枯葉。褐色碎屑從指縫間簌簌落下,在青苔上鋪成小小的扇形。
前廳裡,崔氏的二掌櫃正用折扇輕輕敲打着一匹天水碧。見蘇璃進來,他故意提高聲調:"可惜啊,這麼好的料子,如今隻能裁了做鞋面。"周圍幾個夥計配合地發出嗤笑。
"退貨可以。"蘇璃徑直走到賬桌前,"按契約,逾期退貨扣三成定金。"
二掌櫃的扇子停在半空。他沒想到這個平日裡溫言細語的小娘子今日如此強硬,眼珠轉了轉,忽然堆起笑臉:"蘇掌櫃何必動氣?我們崔老爺說了,若是您肯将冰裂紋的秘方......"
"送客。"蘇璃抓起硯台旁的戒尺,"啪"地拍在案幾上。墨汁濺在退貨單上,像一群受驚的烏鴉。
待崔氏的人悻悻離去,蘇璃才發現自己的手掌被戒尺硌出了血痕。她忽然想起穿越前那個雨夜,自己在董事會上孤軍奮戰的情景。當時她以為那是最黑暗的時刻,卻不知命運給她準備了更大的玩笑。
"東家,您看這個。"韓九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掏出一塊粗布。布料呈現出奇特的褐灰色,在陽光下泛着金屬般的光澤。"老朽年輕時見過邊軍用鐵鏽染布,雖然顔色暗沉,但經久不褪......"
蘇璃眼前一亮。她接過布料對着光細看,發現這種褐色雖然樸素,卻有種含蓄的層次感。刹那間,後院那片橡樹葉的漸變色澤浮現在眼前。
"召集所有女工。"她突然轉身,裙擺掃過地上的碎葉,"我們要創造一種新的顔色。"
染缸裡的液體咕嘟咕嘟冒着泡,蒸騰的熱氣在初冬的清晨凝結成霜,挂在女工們的睫毛上。這是第七次試驗,蘇璃親自把控着鐵鏽水的濃度。
"再加一勺橡樹皮粉。"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内側一道淡藍色的燙傷。這是三天前試驗茶渣染劑時留下的。
小丫鬟春杏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倒入缸中。液體漸漸變成溫暖的淺褐色,像秋日午後的陽光。蘇璃用銅棒緩緩攪動,水面浮現出細密的紋理。
"成了!"韓九突然大叫。老人激動得胡子直顫,指着剛從染缸裡撈出的布匹,"東家您看,這顔色過渡得多自然!"
蘇璃接過仍在滴水的布料。從邊緣到中心,顔色由淺駝色漸變為深巧克力色,像一棵老樹的橫截面。她想起大學時在博物館見過的宋代褐色絹本,那種曆經千年仍不褪色的古樸美感。
"記下配方:三兩橡樹皮粉、兩錢鐵鏽水、一勺隔夜濃茶。"她聲音有些沙啞,"下一缸試試減少鐵鏽,多加些茶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