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們忙碌起來,沒人注意到作坊的角落裡多了個身影。來人一襲靛青官服,腰間玉佩被刻意掩在衣褶下。他靜靜觀察着蘇璃指揮若定的背影,目光在那绺垂落的散發上停留片刻。
當第七種褐色試樣出爐時,蘇璃終于察覺到異樣。轉身時,她看見蕭璟站在染缸旁,正用手指輕觸一塊剛染好的布料。陽光透過窗棂,在他官袍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蕭大人擅闖民宅,不怕禦史參奏?"蘇璃故意提高聲調。女工們這才發現來了官員,吓得紛紛跪倒。
蕭璟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紙:"本官奉命巡查織染行當,何來擅闖之說?"他說話時眼角微微下垂,像是在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便消散了。
蘇璃注意到他展開公文的手指修長幹淨,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與尋常官吏截然不同。更奇怪的是,那卷所謂的公文上空無一字。
"都退下吧。"她朝女工們揮揮手,"給大人看茶。"
蒸茶的水汽在兩人之間氤氲開來。蕭璟忽然壓低聲音:"禁令三個月後就會解除。"
蘇璃執壺的手微微一顫。熱水濺在紫檀案幾上,立刻洇出一塊深色痕迹。
"新帝登基在即,禮部那些老頑固非要恢複什麼'古制'。"蕭璟用杯蓋輕輕撥弄着浮沫,"但邊關戰事吃緊,國庫需要商稅。這禁令......"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最多撐到立春。"
窗外傳來女工們試驗新配方的歡笑聲。蘇璃盯着杯中旋轉的茶葉,突然問:"大人為何告訴我這些?"
蕭璟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玉佩。蘇璃餘光瞥見那玉佩的輪廓——上寬下窄的橢圓形,右下角有個小小的缺口。
"本官隻是好奇,"他避而不答,反而指向晾曬架上漸次排開的褐色布匹,"這些顔色可有名目?"
"秋香、古銅、駝絨、檀木......"蘇璃依次點過,"共十二種,統稱'山河褐'。"她故意沒說最後一種暗褐近黑的顔色叫"玄夜",那是專門為可能延長的禁令期準備的。
蕭璟忽然輕笑出聲:"妙得很。既合規制,又不落俗套。"他起身時,官袍帶起一陣松木香風,"對了,近日若有人來兜售鐵鏽染料,不妨多留個心眼。"
蘇璃正待追問,窗外突然傳來喧嘩。春杏慌慌張張跑來:"東家,新買的鐵鏽料裡摻了沙子!"
蕭璟已經走到院門口,聞言回頭望了一眼。陽光從他背後照來,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恰好覆在蘇璃身上。那一瞬,她恍惚看見他唇角閃過一絲冷笑。
臘月初八,長安城飄起細雪。崔氏綢莊門前張燈結彩,橫幅上"奉诏專供素帛"六個大字墨迹未幹。二掌櫃揣着手爐,得意地望着對面冷清的蘇氏染坊。
"掌櫃的,對面......對面在發什麼傳單......"夥計氣喘籲籲地跑來,手裡攥着一張桑皮紙。
紙上畫着十二種褐色色塊,旁邊題着"山河入褐,四季安然"。最下方一行小字:"憑舊彩衣可換購新布,一匹抵三錢銀"。
"笑話!"二掌櫃将紙揉成一團,"誰要這些土褐色......"話音未落,街角轉出一隊仕女,個個穿着深淺不一的褐色衣裙。那衣料在雪光映照下,竟顯出山水畫般的紋理。
為首的少女特意在崔氏門前停下,轉了個圈。她裙擺上漸變的褐色宛如水墨暈染,襯得旁邊"素帛"二字慘白如喪服。
"這是蘇記新出的'暮山紫',其實還是褐色系。"少女故意提高聲調,"聽說宮裡娘娘都托人買呢——畢竟不算'彩衣'呀。"
二掌櫃氣得發抖,卻沒注意少女話中的漏洞——禁令才頒布半月,宮中人怎會這麼快知道民間的新花色?
與此同時,蘇璃正在染坊後院驗看新到的鐵鏽原料。她撚起一撮紅褐色的粉末在指尖揉搓,突然僵住了。顯微鏡下,這些"劣質摻雜物"呈現出規則的晶體結構——這根本不是普通鐵鏽,而是邊關特有的赤鐵礦砂。
"東家,蕭大人送來的密信。"春杏悄聲道。
蘇璃展開信箋,裡面隻有八個字:"玺印有瑕,慎收邊貨"。她猛地想起禁令公文上那個缺角的玺印,和蕭璟腰間形狀相似的玉佩。
雪越下越大,将染坊的屋頂覆成一片素白。但蘇璃知道,在這純白之下,暗流正在湧動。她握緊手中的礦砂,赤褐色的粉末從指縫漏下,像一道細小的血痕滲入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