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剛敲過第一遍,蘇璃就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睜開眼時,窗外還是一片濃墨般的黑暗,隻有檐角挂着的風燈在秋風中搖晃,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
"姑娘!出大事了!"韓九的聲音隔着門闆傳來,沙啞中帶着掩飾不住的驚慌。
蘇璃一個激靈坐起身,随手抓起床頭的靛青色外袍披上。指尖觸到門闩時,她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深秋的霜氣已經滲入了木質的每一道紋理。推開門的瞬間,撲面而來的冷風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韓九站在門外,花白的胡須上結着細小的霜花。老工匠的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沉,粗糙的手指緊緊攥着一塊斷裂的木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織房那邊...所有織機的踏闆都斷了。"他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麼不該驚動的東西,"今早女工們上工時才發現的。"
蘇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接過那塊木頭,就着風燈微弱的光線仔細查看。斷口處光滑得反常,不像是自然磨損導緻的斷裂,倒像是被人刻意鋸過,隻留下薄薄一層相連,使用時稍一用力就會斷開。
"什麼時候的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冷靜,與胸腔裡狂跳的心髒形成鮮明對比。
"應該是夜裡。"韓九擦了擦額頭的汗,"昨晚收工時還好好的,今早一來就..."
蘇璃沒有聽完就邁步向外走去。秋霜打濕了青石小徑,她的布鞋很快被浸透,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染坊裡已經點起了火把,跳動的火光中,女工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臉上寫滿了不安。看到蘇璃走來,她們自動讓開一條路,竊竊私語聲像風中的落葉般飄散開來。
織房的門大開着,二十張織機靜靜地排列在昏暗的光線裡。本該忙碌穿梭的梭子全都靜止不動,織工們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蘇璃走近最近的一台織機,蹲下身檢查踏闆。情況比韓九描述的還要糟糕——不僅踏闆斷裂,連傳動杆的連接處也出現了細密的裂紋。
"把所有織機都檢查一遍。"蘇璃站起身,聲音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我要知道每一台的損壞情況。"
随着檢查的深入,蘇璃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二十台織機無一幸免,全部被人動了手腳。最棘手的是,這些織機的關鍵部件都是特制的,市面上根本買不到現成的替換零件。而三天後,就是給謝家商隊交貨的最後期限——五百匹上好的雲紋錦,違約的罰金足以讓剛剛起步的染坊破産。
"姑娘,這可怎麼辦?"春桃急得直搓手,眼睛紅紅的像是要哭出來,"這批料子是謝大掌櫃點名要的,說是要送到京城給貴人做衣裳..."
蘇璃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走到窗前,推開糊着素紗的窗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晨光中,染坊的輪廓漸漸清晰。晾曬場上的布匹在風中輕輕擺動,像一片藍色的海洋。這景象本該讓人心曠神怡,此刻卻隻讓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
"先别慌。"她轉過身,聲音平穩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韓師傅,庫房裡還有多少備用的木料?"
韓九掰着手指算了算:"能做七八個踏闆,但傳動杆用的硬木上次就用完了..."
"把能修的織機先修好。"蘇璃打斷他,"春桃,去把織工分成兩班,修好一台就立刻開工。其他人..."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惶惑的臉,"去準備染料,今天先把染缸都開起來。"
人群散開後,蘇璃獨自留在織房裡。她蹲在一台織機前,用手指輕輕描摹着踏闆斷裂的痕迹。這不是普通的破壞——下手的人顯然對織機結構了如指掌,知道該在哪裡做手腳才能造成最大傷害。更令人在意的是,染坊夜間都有護院巡邏,外人很難悄無聲息地潛入并破壞所有織機...
"姑娘。"韓九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老工匠蹲在她身邊,遞過一塊斷裂的傳動杆,"您看看這個。"
蘇璃接過木塊,借着漸亮的天光仔細端詳。木頭的紋理中隐約可見一個奇怪的印記——像是某種動物的頭部,線條粗犷而猙獰。
"這是..."
"狼頭标記。"韓九壓低聲音,"草原部落工匠的習慣,他們在制作的器物上都會留下族徽。"
蘇璃心頭一震。她想起上個月在崔氏綢莊見到的那幾個異域商人,他們腰間佩戴的銅牌上似乎就有類似的圖案。當時她還覺得奇怪,崔家怎麼會和草原部落有往來...
"能确定是草原的工藝嗎?"她輕聲問。
韓九點點頭:"我在邊關從軍時見過。中原的木匠不會這樣處理榫卯,他們..."他忽然噤聲,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姑娘,這事不簡單。草原的工藝,加上破壞的手法這麼老道..."
"我明白。"蘇璃打斷他,不想讓恐慌蔓延,"先把織機修好要緊。這事不要聲張。"
韓九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轉身去取工具了。蘇璃站在原地,手中的木塊仿佛有千斤重。她早該想到的——崔氏不會坐視她的染坊日漸壯大。隻是沒想到他們會用這麼卑劣的手段,更沒想到會牽扯到草原部落。
窗外,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透過窗棂灑落在織機上。本該充滿生機的晨光,此刻卻照出一片狼藉。蘇璃咬了咬下唇,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思考解決方案。當務之急是修複織機,完成訂單。至于背後的陰謀...總有清算的時候。
正午的陽光透過織房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璃跪坐在織機旁,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黏在臉頰上。她已經連續工作了四個時辰,指尖被木刺紮出了好幾道細小的傷口,卻渾然不覺。
"姑娘,喝口水吧。"春桃端着一碗溫水蹲在她身邊,眼中滿是擔憂,"您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蘇璃搖搖頭,繼續專注于手中的活計。她正在嘗試一種全新的踏闆結構——将整體式改為分體式,用杠杆原理減輕織工踩踏的力度。這是她從現代紡織機械中獲得的靈感,隻是古代的工藝水平有限,試驗了幾次都不太成功。
"第七台了。"韓九拖着疲憊的步伐走過來,手裡拿着半截斷裂的榫頭,"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算修好也撐不了多久。"
蘇璃直起酸痛的腰背,望向織房另一端。七台勉強修複的織機正在運轉,但速度明顯比平時慢了許多。織工們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生怕一個用力過猛又導緻部件斷裂。按照這個效率,三天内根本不可能完成五百匹錦緞的訂單。
"傳動杆的受力點不對。"蘇璃喃喃自語,手指在泥地上畫出簡圖,"如果能把壓力分散開..."
她忽然停住,目光落在織機底部的橫梁上。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中閃現——為什麼不徹底改變踏闆的結構?現有的設計沿用了上百年,但未必是最優解。現代工業革命的一個重要突破,不就是将整體式機械改為模塊化設計嗎?
"韓師傅,"她猛地站起來,眼前一陣發黑,連忙扶住織機穩住身體,"我需要你幫我做個試驗。"
老工匠疑惑地看着她在地上畫出的奇怪圖形:"這是...?"
"分體式踏闆。"蘇璃興奮地解釋,"把整個踏闆分成三段,中間用鐵片連接。這樣踩踏時力量不會集中在一點,而且..."她指着圖紙上的一個支點,"在這裡加個杠杆,能省力至少三成。"
韓九皺起眉頭,粗糙的手指沿着圖紙描畫,突然眼睛一亮:"妙啊!這樣不僅不容易斷,織工踩起來也輕省,說不定還能織得更快!"
"但需要精鐵打造連接件。"蘇璃咬着下唇盤算,"普通的鐵片太軟,承受不住反複彎折..."
"用這個如何?"
一個清朗的男聲從門口傳來。蘇璃擡頭望去,隻見謝景斜倚在門框上,一襲墨藍色長衫襯得他膚白如玉。他手裡捧着一個檀木盒子,嘴角挂着慣常的玩味笑容,但眼底卻閃爍着蘇璃從未見過的認真神色。
"謝大掌櫃怎麼來了?"蘇璃站起身,下意識拍了拍沾滿木屑的衣裙。
謝景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緩步走到她面前,将木盒遞過來:"聽說你的織機出了些問題,正好我前日得了些西域精鋼,想着或許用得上。"
蘇璃驚訝地接過盒子,掀開蓋子。裡面整齊排列着數十片薄如蟬翼的鋼片,在陽光下泛着幽藍的光澤。她拿起一片輕輕彎曲,鋼片展現出驚人的彈性,松開後立刻恢複原狀。
"這是..."
"大食國匠人用隕鐵打造的彈簧鋼。"謝景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送的隻是尋常物件,"據說用來做弓弩的機關,承力極好且不易斷裂。"
蘇璃的手指微微發抖。這種材料在當代都是稀罕物,放在古代更是價值連城。她擡頭看向謝景,想問這禮物太過貴重,卻在對上他目光的瞬間哽住了——那雙總是含着笑意的眼睛裡,此刻竟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生怕她會拒絕。
"正好解了燃眉之急。"最終她隻是輕聲道謝,将鋼片遞給眼放精光的韓九,"按我剛才說的做,先改一台試試。"
謝景挑了挑眉:"不問問價錢?這些鋼片夠買下半個染坊了。"
蘇璃正色道:"謝大掌櫃若想趁火打劫,就不會親自送來了。"
謝景聞言大笑,笑聲在空曠的織房裡回蕩:"好個伶牙俐齒的蘇姑娘!"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你說得對,我确實另有所圖。"
蘇璃心頭一跳,卻見謝景從袖中掏出一卷賬冊:"我想看看你改良後的織機效率如何。若真如你所說能提高三成,謝家願意投資批量改造,利潤分成好商量。"
原來是為了生意。蘇璃不知為何有些失落,但很快壓下這種情緒,認真讨論起合作細節。兩人說話間,韓九已經帶着徒弟熱火朝天地改造起織機。精鋼片被巧妙地嵌入木質結構中,将傳統的一體式踏闆分成三段聯動裝置。
日落西山時,第一台改良織機組裝完成。織女阿蠻被選為第一個試用者,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姑娘緊張地坐上新織機,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踩下踏闆。
"輕得像踩在棉花上!"阿蠻驚喜地叫道,手腳麻利地操作起來。梭子在她手中飛快穿梭,速度比平時快了近一半,而她的表情卻比以往輕松許多。
蘇璃看着織機上迅速成型的雲紋,長舒一口氣。餘光裡,她注意到謝景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當她轉頭與他四目相對時,他卻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轉而稱贊起織機的巧妙設計。
"蘇姑娘果然名不虛傳。"他撫摸着織機上新裝的精鋼部件,語氣中帶着真誠的欽佩,"這分體式結構不僅解決了斷裂問題,還提高了效率。看來我們的合作勢在必行了。"
蘇璃正要回應,春桃急匆匆地跑進來:"姑娘,崔家派人來問,說聽說我們織機壞了,願意'好心'接手謝家的訂單..."
織房内瞬間安靜下來。蘇璃和謝景交換了一個眼神——崔家的消息未免也太靈通了。從織機出問題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他們就迫不及待地來趁火打劫,這其中的關聯不言而喻。
"替我謝謝崔夫人的'好意'。"蘇璃冷笑一聲,聲音故意提高讓門外的崔家仆從聽見,"就說染坊的織機已經全部修好,不勞費心了。"
春桃會意,小跑着出去傳話。謝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看來崔家對你格外'關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