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晨光穿過染坊天井上方的竹簾,在青石闆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蘇璃站在三号染池邊,指尖撚着一縷剛從染缸裡撈出的絲線。靛藍的顔色已經浸透了每一根纖維,在陽光下泛着深海般的光澤。
"東家,您看這次的成色......"老韓在旁邊搓着手,眼睛裡閃爍着期待。
蘇璃将絲線舉到眼前,眯起眼睛細細打量。陽光穿透絲線,藍色中隐約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綠意。她嘴角微微上揚:"比上批次好,但沉澱時間還是短了半個時辰。告訴女工們,第三缸的料子再多浸——"
"東家!不好了!"一聲急促的叫喊打斷了蘇璃的話。染坊的賬房先生劉伯氣喘籲籲地跑來,額頭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前院、前院來了好幾撥人,都說是來提親的!"
蘇璃手中的絲線無聲地滑落回染缸,在藍色的水面上激起一圈細微的漣漪。"提親?向誰提親?"
"向咱們染坊的女工啊!"劉伯擦了擦汗,"繡娘春桃、織工紅杏、還有負責配料的柳丫......統共七家,都是城裡有些頭臉的商戶!"
蘇璃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将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解下沾滿染料的粗布圍裙遞給身旁的女工:"我去看看。"
穿過染坊曲折的回廊,蘇璃的腳步越來越慢。三月的風帶着花香拂過她的面頰,卻驅散不了她心中逐漸凝聚的疑慮。染坊成立三年,從未有過如此集中的提親潮。更何況,這些女工都是掌握染坊核心技術的骨幹。
前院的嘈雜聲越來越近。蘇璃在轉角處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當她邁步走進前院時,七張堆滿笑容的臉同時轉向她,眼中閃爍的光芒讓她想起集市上盯着肥羊的屠夫。
"蘇東家!久仰久仰!"一個穿着绛紫色綢緞長袍的中年男子率先上前,圓潤的臉上堆滿笑容,"在下城南布莊的趙掌櫃,今日特來為犬子求娶貴坊的春桃姑娘。"
不等蘇璃回應,另一個瘦高個就擠了過來:"蘇東家,我是城北絲行的錢管事,我們家少爺看上了紅杏姑娘的手藝......"
七張嘴同時開合,聲音混雜在一起,像是一群争食的麻雀。蘇璃站在院中央,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擡起手,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諸位的好意,蘇某代女工們心領了。"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隻是染坊女工的婚事,向來由她們自己做主。若真有誠意,不妨直接與姑娘們商議。"
紫袍趙掌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熱絡起來:"蘇東家有所不知,這些姑娘們都是孤女,您就是她們的再生父母。這婚姻大事,自然得先經過您首肯啊!"
"是啊是啊!"其他人紛紛附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蘇璃的目光掃過這些人的臉,注意到他們雖然穿着不同,腰間卻都挂着類似的木牌——那是鹽政衙門發放的通行憑證。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形。
"既然如此,不如請諸位稍坐片刻。"蘇璃轉身對劉伯低聲道,"去把春桃她們都叫來,再從後院搬些茶水點心。"
劉伯匆匆離去後,蘇璃親自引着客人們到前廳就座。她借着倒茶的功夫,仔細觀察這些所謂的"求親者"。趙掌櫃的手指上有長期撥弄算盤留下的繭子,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染坊布局的過分關注;錢管事的袖口沾着某種白色粉末,蘇璃悄悄嗅了嗅,是海鹽特有的腥氣。
"東家,您找我們?"春桃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七個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裡,臉上寫滿困惑。她們中最年長的不過二十出頭,最小的柳丫才十六歲。
蘇璃招手讓她們進來:"這幾位掌櫃特意來為家中子弟提親,你們......"
"春桃姑娘!"趙掌櫃突然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繡工精美的荷包,"這是犬子的一點心意,姑娘繡活精湛,犬子仰慕已久啊!"
春桃不知所措地後退半步,求助地看向蘇璃。其他掌櫃也紛紛上前,将準備好的禮物往姑娘們手裡塞。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諸位!"蘇璃提高聲音,"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姑娘們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如何談婚論嫁?"
趙掌櫃幹笑兩聲:"蘇東家教訓的是。不如這樣,三日後我在家中設宴,請姑娘們和犬子見面相看,如何?"
其他人也紛紛提出類似的邀請。蘇璃注意到柳丫的臉色已經發白,手指緊緊攥着衣角。她正欲開口拒絕,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和金屬碰撞的脆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門口。一隊身着玄色輕甲的騎兵整齊地停在染坊門前,為首的将領翻身下馬,黑色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陽光照在他腰間懸挂的青銅令牌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楚将軍?"蘇璃驚訝地睜大眼睛。
楚陌大步走進院中,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他的目光掃過滿屋子的提親者,最後落在蘇璃臉上:"路過讨口水喝,不打擾吧?"
廳内的氣氛瞬間凝固。那些方才還口若懸河的掌櫃們此刻噤若寒蟬,有幾個甚至悄悄往後退了幾步。楚陌的名聲在邊境一帶無人不知——楚家軍少帥,十八歲便率輕騎橫掃漠北十八部,人稱"玉面修羅"。
蘇璃壓下心中的訝異,示意女工去取茶水:"楚将軍遠道而來,染坊蓬荜生輝。請坐。"
楚陌卻沒有動,他的目光落在趙掌櫃手中的荷包上:"提親?"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趙掌櫃的額頭滲出冷汗:"回、回将軍的話,小的是為犬子......"
"染坊女工,"楚陌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都是軍需匠戶。"
蘇璃心頭一震。染坊何時成了軍需匠戶?但她沒有出聲否認,因為她看見楚陌背在身後的手對她做了個隐蔽的手勢。
"這、這......"趙掌櫃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一個穿着藏青色長袍、一直沒怎麼說話的中年男子突然上前一步,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楚将軍明鑒,在下乃鹽政司主事周明德。這些姑娘的匠籍文書上并無軍籍标記,按理說......"
楚陌的目光轉向周主事,後者的話音戛然而止。蘇璃注意到周主事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那是鹽政司高層才有的特殊标記——據說是因為早年私鹽猖獗,高層官員以斷指立誓清廉。
"周主事。"楚陌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邊軍新式戰袍的染色配方,算不算軍機?"
周主事的臉色變了:"将軍此言差矣,我等隻是......"
"隻是什麼?"楚陌向前一步,腰間的佩劍與铠甲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隻是來竊取染坊秘方?還是來為鹽政司物色眼線?"
蘇璃的瞳孔微微收縮。楚陌的話證實了她心中的猜測——這些提親者背後,站着鹽政司這尊大佛。而鹽政司與崔氏綢莊的關系,在商界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将軍冤枉啊!"錢管事突然跪了下來,"小人隻是受家主之命前來提親,絕無他意!"
楚陌冷笑一聲,突然拔劍出鞘。劍光如雪,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錢管事驚叫一聲,癱坐在地——他束發的緞帶被齊整地削斷,頭發散亂地披散下來。
"滾。"楚陌還劍入鞘,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再讓我看見你們靠近染坊半步,斷的就不是發帶了。"
提親者們如蒙大赦,争先恐後地往外跑。周主事落在最後,臨走前深深地看了蘇璃一眼,那目光讓蘇璃想起潛伏在草叢中的毒蛇。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蘇璃長舒一口氣,轉向楚陌:"多謝将軍解圍。不過,染坊何時成了軍需匠戶?"
楚陌的嘴角微微上揚:"現在。"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蓋有楚家軍印信的文書,遞給蘇璃:"邊軍需要特制防水戰袍,染料配方由你負責。作為交換,染坊女工受軍隊保護。"
蘇璃接過文書,指尖不小心觸到楚陌的手掌。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繭子,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痕迹。一股莫名的熱度從接觸點蔓延開來,讓她不由自主地縮回了手。
"将軍美意,蘇某心領。"她低頭浏覽文書内容,借此掩飾臉上的異樣,"但染坊女工并非軍奴,她們應該有選擇的權利。"
楚陌挑眉:"你以為我在趁機強征?"
"不敢。"蘇璃擡頭直視他的眼睛,"隻是婚姻自由,乃女子最基本的權利。"
楚陌沉默片刻,突然轉身對站在門口的女工們說:"你們願意嫁人嗎?"
春桃等人面面相觑,最後紅杏鼓起勇氣回答:"回将軍,我們......我們不想嫁。在染坊有工錢拿,有姐妹相伴,比嫁人強多了。"
"聽見了?"楚陌看向蘇璃,"我斬斷的是強迫,不是姻緣。"
陽光透過窗棂,在楚陌的側臉投下斑駁的光影。蘇璃突然注意到他眼角有一道細小的疤痕,像是被什麼利器劃過。那道疤痕讓他原本冷峻的面容多了幾分人情味。
"東家......"柳丫怯生生地開口,"那些人真的隻是來提親的嗎?"
蘇璃回過神,輕歎一聲:"恐怕不是。你們都掌握了染坊的核心技術,他們想通過婚姻控制你們,進而獲取染坊的秘密。"
女工們的臉色都變了。春桃咬着嘴唇:"那我們該怎麼辦?今天有楚将軍在,趕走了他們。可将軍總不能天天守在染坊......"
蘇璃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女子商會。"
"女子商會?"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對。"蘇璃的聲音越來越堅定,"由染坊女工自發組成,訂立章程,互相保護。商會成員享有婚姻自主權、技術保密權、工錢保障權......"
她越說越快,腦海中浮現出現代工會和商會的運作模式。楚陌站在一旁,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神采飛揚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