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紅梅繼續跟父母講她的新朋友:謝芳和邬眉。
一張照片,加一個貝殼。紅梅爹看完,紅梅媽揣着觀摩。
“這姑娘真漂亮,幸好離開家了,不然一兩百塊彩禮,就在地裡,糟蹋啦。”紅梅媽歎息道,“嫁人也好,自己選的,一定沒問題。”
“也不好說。這女娃,能賺錢,也要強。要是以後有啥事需要你,你就去幫幫,幫不了,聽聽話也是好的。”紅梅爹囑咐着。
“啥時候領家裡來,一起吃頓飯,包個紅包啊。”
邬眉的照片就這樣,跟紅梅的新照片,被紅梅爹媽夾在家裡的相框裡。一個可愛,一個漂亮。
貝殼還在紅梅手裡,被激勵着,将來用它系城裡房子鑰匙。村裡的房子可幾乎不上鎖的。
紅梅不知道,對于家裡人的自作主張邬眉會怎麼想。但她還有底片,想洗多少,就洗多少。回到學校裡,總能再洗好幾張出來。
再逗留幾天,紅梅揣着回時的錢,連同父母一再要求、最終妥協拿了十塊的錢,踏上了返回學校的火車。
離開學還很早,但她需要向西餐廳銷假,再去跟老闆談談,開學後的打工要怎麼做。當然,這些她沒跟父母說。
驢車,班車,火車,省城車站,一路走回醫學院。熟悉的景色再次映入眼簾,她特地繞到教學樓前,半凋落的花瓣們預示着冬天的終結,也昭示着春天的開始。紅梅拖着行李箱,回到宿舍,倒頭就睡了。
到西餐廳報到成功,又打了一周工。
開學在即,紅梅跟經理提出隻打周末班的申請,意料之中被拒絕。
這沒什麼,紅梅早就做好心理準備,高昂的工資是為了完美的服務,但她不能耽誤學業。學業是所有行為的最終目标,是留在省城的工作,是一定能拿到的房子。
隻要給錢就行,差别隻是給得比現在少多少。還有讨價還價的空間,差别是,這空間有多大。
紅梅小心翼翼揣測經理的臉色,讀出不耐煩、猶豫和暴躁。
果然,經理細細碾着煙頭,慢慢開口,不急不躁:“你把我這當信用社是嗎?當初開業是開業,急用人,你确實幹得不錯,該給獎金我少你一分錢了嗎?還全都是去銀行換的新錢呢。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剛開業那會兒了。要是你繼續做全職,那還跟以前一樣,你學業跟我有什麼關系?你要是想兼職,可就沒那麼舒服,想清楚。”
“如果有我能做的周末工,我接受。”
煙頭被經理碾來碾去,露出焦黃的絲線,綻放成堕落的花。
“你到底為什麼需要打工?”
“我家農村的,我要給自己賺學費,才有書讀。再做半年,我就不用做了。以後就能安心讀書了。如果還有我位置的話,我一定會盡力去做。拜托了。”
經理審視的目光傳來,紅梅毫不示弱。
又過了許久,經理才說:“我們現在準備開發上門的業務,配置一個廚師倆服務生,專車接送。如果你還想幹,那就給你排到這個班裡。但是,這個業務不是每天都有,更别說你一個周末工。所以我不會給你固定工資,純提成,百分之零點五,能幹就幹,不能幹别幹。”
在這家西餐廳消費的人,一頓少則二百,多則上千,即使是百分之零點五,也是起碼一塊錢往上走的水平。紅梅幾乎立刻就答應了,留下宿舍樓的座機,等待經理召喚。
确實如經理所說,從申請到開學後,一通電話都沒有。這段時間,紅梅就随謝芳一起窩在圖書館,預習下學期課程,節省地花錢,以及等待新的額外收入來臨。
打工的事情她沒有瞞着謝芳。
對此謝芳表示,紅梅像一個灰姑娘,等着一場舞會。
“錢總是越多越好的嘛。”
對此,紅梅如此表示。
驚喜總會來臨,正如意外,也橫沖直撞地襲來。
初春天氣變幻,冬寒不遺餘力,流感就容易發生。到校的學生們一波接一波地倒下,被電話通知“晚上十點到”時,紅梅也發着燒,被謝芳從宿舍送到校醫室。
離上班還有三個小時,紅梅吃過藥,躺在床上,指望很快就好。昏昏沉沉睡去,拜托謝芳到點叫醒她。她睡着,也沒真正睡着,她感覺到意識飄飄忽忽,感覺到謝芳為她換毛巾,冰涼的觸感覆在額頭,清醒一秒鐘,接着被不知名的手拉下去,沉沉浮浮。
時間到了,紅梅依舊發着燒。
“我得去……”紅梅喃喃說着,想要從床上爬起來,卻連手指都擡不動。
“你這發着燒,再嚴重點,我就得叫咱們附屬醫院的救護車了。你還怎麼去啊。”謝芳勸阻道。
“……他們還欠我的錢,說是……跟這次一起給,看我表現……再看以後要不要……雇我。”紅梅艱難地咽下幹沫,“不能去的話,我……”
謝芳歎口氣。
眼看着紅梅又要掙紮,謝芳終于說:“這次我替你去吧,幫你保住工作。”
“可是……”
“别擔心安全問題,我叫上我表哥,他在讀軍校,還沒開學。有他保護我,沒問題的。”
“可是……”
“擔心我的勝任能力?嗯……我上周去維多利吃過飯,抱歉沒告訴你,因為是跟那個娃娃親對象一起去的。為了不丢人,西餐禮儀也學過了。所以這方面也沒問題。”
“可是……”
“退一萬步想,你也去不了,工作本來就要丢,我替你一夜有什麼呢?不就是服務别人吃飯嘛,沒事的。”
“可……”
“我是誰啊,我可是謝芳。你就什麼也别想,好好睡覺。明天病好了,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實在過意不去,就請我在咱們餐廳吃飯。就這樣?”
謝芳牽起紅梅動彈不得的手,跟她的小手指柔軟地拉拉勾。校醫室門便在謝芳的道别聲裡關上了。
紅梅沉沉地睡去。
***
“後來的多少年,我無數次問自己。我為什麼一定需要那份工作,為了得到那份工作,我為什麼一定要用示弱的手段。
“告訴一個陌生人自己的家底,到底能引來憐憫,還是觊觎。
“無論我得到多麼詳盡的答案,都是後來的事情。
“那時的我尚且不知,我永遠明白,卻也永遠無法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