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醒來,是在第二天中午。
午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地上,浸染病床周遭的白色簾幕。紅梅望着天花闆,歪斜一刀光彩,教她漸漸回神,疾病初愈的身體虛脫似的,饑餓又乏力,僅僅坐起身,都要比往常困難。
校醫室人多起來,她聽着一簾之隔的女孩們聊天。
“今年倒春寒怎麼這麼嚴重啊,咱們班好幾個都病了。”
“你也離我遠點吧,傳染給你怎麼辦,耽誤上課。”
“那豈不是正好!我好想偷懶不上課啊……”
“呸,淨瞎說。”
老師道:“安靜點兒,這是校醫室,别打擾别人休息。”
“好!”女孩們應着,轉而更加細密的竊竊私語。
紅梅聽着隔壁的咕唧悄悄揚起嘴角,想起謝芳。簾幕一角被掀起,她心頭雀躍,卻是校醫室的女老師拿着溫度計進來。體溫回到正常值,看到紅梅氣色孱弱,于是女老師問:“你退燒了,可以回去了。但是你臉色不太好,要不打個營養針?”
“多少錢?”紅梅小心翼翼問。
“三塊。”
紅梅感覺精神振作了不少:“還是不麻煩了……可以給我一杯糖水嗎?我休息一下,去食堂吃飯吧。”
女老師答應,不多時就把紅糖水端給她。
粽紅的液體入口,還有姜味,她飽是感激地說:“謝謝老師。”
“你太瘦了,去食堂好好吃飯,多吃蛋白質和紅肉。”
“謝謝老師關心,我會的。請問芳芳回來過嗎?謝芳?”
“沒見。”
姜的辛辣和糖的能量遍及全身,紅梅把杯子還給校醫室老師。在食堂破天荒地吃撐,傍晚她到和謝芳慣常學習的位置,直到圖書館閉館,都沒等到謝芳。
最後一個踏出圖書館門,紅梅隐隐覺得奇怪:謝芳如果有事不來學習,向來都會提前告訴她。
是西餐廳的工作沒有保住,不好意思來見她?
沒關系的呀,她們什麼關系,工作可以再找,更何況學費已經沒那麼緊迫了。
是感冒了?
被她傳染了?在家休息嗎?
她不知道謝芳家的電話,沒有辦法問,除非謝芳主動打給宿舍的公共電話,指明讓她接聽。
還是出事了?
可是在西餐廳點□□的人,經濟條件不會差,起碼不會為難人吧。
不管什麼事……哪怕無法解決,她起碼能聽她抱怨,還是别的什麼,她能派上用場的地方,還是有的。
裹一身寒冷回到宿舍,她帶着躊躇入睡,想,明天就能見面了吧?
謝芳從來不會缺席課堂的!
安慰着自己,紅梅進入夢鄉。
夢裡是下雪的二月,她站在梅花樹下,擡頭望着枝頭,像忘記了時間。
睜眼又是新的一天。
紅梅白天上課,夜晚到圖書館自習,依舊沒有等到謝芳。
一個疑問在心頭徘徊:到底怎麼了?
事情格外反常起來,于是第三天,紅梅拿着謝芳的課表,去教室門口等她。下課鈴聲準時響起,到人群幾乎清散殆盡,她都沒看到謝芳,唯有挂名表哥一臉意外,前來問候:“好久不見啊表妹,找誰?”
“謝芳,你看到她了嗎?”紅梅急切地問。
“她三天沒來了,好像跟老師請過假,同學問起來,都說有事。”劉勇讀出紅梅臉上的愁,調侃道,“怎麼了,掰了?我倒是不意外,班裡跟謝芳走得近的女生,大多家境都跟她一樣好,吃穿住行可都是進口貨。人以類聚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早點脫離脆弱的小女孩友誼,找個好男朋友嫁了多好,你說是吧。”
胃裡一陣翻騰,紅梅壓下反酸的煩躁,冷靜地說:“告辭。”
她扭頭就走,把劉勇滿帶惡意的“想通了記得找我”甩在身後。
男人們的談資,可以是遊戲電影,因為他們能聚在一起消費;可當話題轉到女人身上,表面談的是愛情,根本上談的是□□和子宮,是另一種長在女人身上的消費品。夜總會的人用錢買,道貌岸然的人用愛情買,差别僅僅是這個。在劉勇眼裡,她是一個可以拿來上供的、幹淨的消費品,可以讓他拿去換更大的利益的東西。
算盤已經響成警鈴,她無可遏制地,厭惡他。
至于他嘴裡什麼小女孩友誼,更是不足為慮的挑撥。
謝芳是什麼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懷有崇高理想的醫生,一個樂于助人的摯友,一個堅定不移的戰士。
但她的朋友倒在了哪裡,她現在必須搞清楚。
于是她在校園奔走,問以前她和謝芳一同遇到過的老師們,大部分老師對校長一家并不親近,跟謝芳也隻是表面客氣,就無從得知謝芳的動向,更别說謝芳家的電話。
線索剩下不多幾個:去醫院找謝芳媽媽、去校長室直接找謝芳爸爸,或者任何學校高層,搞到謝芳家的地址。
盡管計劃如此,她每每去到校長室,都無人辦公;找到醫院,卻被告知吳蓮醫生最近請假;紅梅拿到了謝芳家的電話,打過去卻無人接聽。
一切都很不對勁。
但她沒有任何辦法。
謝芳的陡然失蹤,讓紅梅恢複了獨來獨往的日子。這沒什麼,初中、高中她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消費就沒有社交,這很正常。她甚至這麼想:如果謝芳突然開悟,想要換一些朋友,她也可以接受:她對她足夠好了,有過這樣一位知心好友,怎樣都不會是遺憾。
她隻是擔心,好友的異常,是不是跟她有關。
如果是的話……如果是的話。
她該怎樣負責這一切啊?
謝芳不到校的時間,逐漸從一周變為了半個月,紅梅也不知疲倦,到處找校長、謝芳的母親,或是守着宿舍電話,定時定點撥打。
但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擔憂成為沒有盡頭的事,一天天累積成陰郁。她越發變得隻會讀書,學完就變得自閉,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也對任何事都不關心。
自然也就無從覺察,一些隐約的排擠。
直到一天,紅梅上課險些遲到。闖進教室門,先前還叽叽喳喳的教室頃刻間鴉雀無聲,紅梅自以為遲到行為過于矚目,連連跟同學們無聲低頭哈腰地緻歉。找到位置就坐,周遭女生們不約而同,往遠離她的位置挪了挪。
紅梅有些奇怪,但望過去,那些女孩們沒什麼表情。但當她低頭,眼角餘光裡明明白白看到,幾個女孩交頭接耳,指着她的方向。
不知如此,課間休息去洗手間,原本需要排隊的女廁所,在她排到最後面時,前面的女孩們不再排隊,徑直走了出去。
果然不是錯覺。
紅梅佯裝站不穩,故意向前靠了靠,洗手的女生驚魂失色,水龍頭都沒關就離開了。
當紅梅上完洗手間回到教室,教室一瞬間的寂靜讓疑問畫上了句号。紅梅把臉埋在手裡,鎮定思路。
不是錯覺。
她可以不在意,因為社交不是畢業和分房子的必要條件。但是,為什麼?
她實在無心解決這些問題,因為每晚圖書館慣常的座位對面空空蕩蕩,一同努力的人消失不見了,卻沒有人能告訴她為什麼。
紅梅翻着書,卻一字未進。她深深地歎氣,想要去圖書館洗手間洗把臉稍作修整。走到洗手間時,門卻被人悄然關上。紅梅茫然地看到:是陳曉曉。
“怎麼了?”紅梅問。
陳曉旭咬着嘴唇,雙手抱臂,十分焦慮地走來走去,像是最終下定決心,跺跺腳,鄭重地對紅梅說:“你知道吧?班裡人現在有點排擠你。”
“嗯。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