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平靜過去,在看不見的地方,頭天晚上的事引起軒然大波:課上到中途,教導處的老師點名要帶走劉紅梅。紅梅早有心理準備,合上書便跟着去了。
學校能處罰什麼呢?
坐在教導處辦公室,聽着幾個不認識的人争吵處分輕重,她無不出神地想,居然沒有報警。她瞥一眼羞憤交加的劉勇,确定對方不是不想報警,僅僅是覺得丢人而作罷。
至于丢人之處是被女人甩臉色,還是自己做法不光明,這就很難估量了。
看一眼都感到十分晦氣,她移開視線,看向窗外的梅樹。初春到了,百花齊放,它卻光光秃秃,渾然不覺似的。
很有骨氣。
聽完宿管大爺的講述,教導主任在劉歡副主任的求情下,決定各打八十大半:即日起停學三天,寫檢讨書,不進檔案。于是事情就要這樣作罷。
教導主任象征性地問了句:“你們服不服?”
劉勇連連點頭稱錯,視線落在紅梅身上,她隻翹了翹嘴角,皮笑肉不笑。左腳踏出辦公室門的時候,就把檢讨書内容想好了:
我不服。
複寫一千字,上交。
但在掀開紙筆前,她還有事要做:謝芳家地址被她攥在手裡,一夜未睡,等的就是時間。
這不就來了。
那是離歐式街不遠的富人區,她在餐廳打工就隐隐聽過,住在那裡的人非富即貴,二層小洋樓不外乎帶車庫、泳池的,是全省鼎鼎有名的地方。但是,她與校長謝誠和吳蓮醫生一面之緣,卻不覺得這對夫妻有這般财力,能夠讓家庭住在這樣富庶的地方。甚至從謝芳的衣食住行都能看出來,她家僅僅是過得一般的城裡人罷了,離富裕還差了一截。
這就十分奇怪了。
她跑出校門,頭一回乘上公交車,想要盡快找到謝芳,問問這半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的缺席是因為什麼。公交車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紅梅在正确的站點下車,跟街頭的人問詢,找到街區,接下來就該尋找門牌。兜轉到正午,她才終于在最中央的位置找到:清灰的牆頭繞着電網防扒牆,大紅的鐵門上是仿宮城一般的金色飾物,她再三看過扁了一頭的門牌,咽下唾沫,叩響了門鎖。
黃銅色的鐵環聲響鈍重,紅梅連敲幾下,才有一位婦人來應門:“誰啊?”
紅梅扒着門口方洞道:“請問是謝芳家嗎?”
“夫人是叫謝芳,請問您是?”
“我叫劉紅梅,是謝芳的朋友,請您幫我傳傳話,她兩個星期多沒來學校,我想來看看她。”
“您稍等。”
等待像一個世紀那麼長,紅梅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夫人”這個詞刺痛她的神經,或許是她聽錯了,那怎麼會是她的謝芳,但……
門在紅梅面前緩緩打開,老婦人持着鎖道:“夫人在裡面,進來吧。”
站在門外的紅梅遲疑一秒,跟在老婦人身後,進了門。
一條石磚鋪就的路,路兩旁是精心打理好的花圃,泳池一眼就看到了,甚至于小池塘裡的紅色金魚還在嬉鬧。亭台樓閣般的景色,竟然在這樣一堵平平無奇的牆背後,紅梅訝異不過一秒,就發現她要找的人不在這目之所及的任何一個地方。
紅梅停步:“謝芳在哪?”
老婦人也停腳,幾步之遙,低着頭回答:“夫人在她的卧室,客人。”
“她病了嗎?”
“夫人最近不怎麼吃飯,氣色不太好,在吃補藥。”
“你稱呼謝芳是夫人,那這家的主人是誰?”
“張承澤少爺,夫人的未婚夫,預定在年底結婚,少爺讓我們這麼稱呼的。”
老婦人以為她的問題結束了,往前走了幾步,紅梅卻沒跟上。一股奇異的怒火蹿在腳底,叫紅梅挪不動腳,也攥緊了拳頭。
“‘夫人’有名字,她叫謝芳,叫她謝芳燙嘴嗎?”
老婦人這才擡眼看看這位不速之客,很快又掠下眼簾,慢慢回答:“我隻是受雇在這裡做飯、打掃。稱呼是雇主規定的。”
是啊,在這跟一個陌生人生氣,也……
察覺到被人注視,紅梅擡眼,二樓陽台落地窗開着一條縫,白色紗簾随風飄蕩。直覺告訴她,那就是謝芳。
“芳芳!”
紅梅喊着謝芳的名字,窗簾後似乎有人影晃動。她隻顧得上告訴老婦人“别跟過來”,接着就跑到小樓,推開沉甸甸的大門,跑過裝修華美的客廳,沖上樓梯,在二樓暫停腳步:三個通道,三個方向,哪個是對的?
“芳芳?”
紅梅輕聲呼喚她的名字,沒有得到回音,想起在院子裡看到的白色紗簾,朝着左側稍暗的房間走去。房門虛掩着,在她腳步越來越近的時候,陡然傳出一聲歎息。
紅梅更加确定了,她顧不及禮儀,推開房門:“芳芳!”
她找對了。
金色充斥着每一寸目之所及的地方:床、梳妝台、牆紙、水晶吊燈或是落地窗的勾欄,霸道又彰示着主人的尊貴。然而金色之外是大片的慘白,白色的地毯,白色的被褥,床榻之上的人臉色同樣憔悴稀松,缺乏活力,像将死一般,唯獨眼睫顫抖,告知旁人她還活着。
是謝芳。
紅梅小心翼翼靠近,坐在床邊,像接近一個易碎的白瓷娃娃一樣。她握住謝芳幾近枯槁的手,放在自己圓潤的掌心。初見時握手的記憶依然在目,手的主人卻颠倒過來了。察覺到這一點的紅梅,在停滞的空氣裡,不住地顫抖。
“芳芳……發生什麼了?怎麼成這樣了?”
紅梅想握住謝芳的手,但它太纖細了,讓紅梅忍不住要哭。
淚水落在指縫裡,躺着的人才緩緩睜開眼,安慰似的開口,聲音近乎于無:“你怎麼來了?”
“你答應幫我就再沒了音,要是我不來找你,我還是人嗎。”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紅梅淚眼婆娑,看一眼孱弱的謝芳,又低下頭:“怎麼了啊,芳芳,發生什麼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哭什麼?”謝芳氣息微弱地說。
“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去醫院啊,為什麼在這裡?你沒來學校的時候,我跑了好多趟校長室,還去醫院找你媽媽,打你家的電話也好,找不到你的爸爸媽媽。是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叫什麼名字?還有沒有辦法?我們去協和,去華西……我英語學得很好了,我們看看有什麼最先進的辦法沒……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啊,芳芳……”
紅梅的嘴炮彈似的一刻不停,枯槁的手微微擡起,給紅梅擦起眼淚。
紅梅哭着,嘴角想笑,面容扭成奇怪的模樣:“怎麼這種時候,你還想安慰我……你幹嘛啊。”
“因為我沒得絕症,隻是好幾天沒吃飯,還喝着藥罷了……”
“……啊?”
紅梅呆滞,謝芳笑起來,脫相的臉才稍微有了生機。
“幫我把枕頭墊在後背,行不行?”
紅梅用袖子兩把抹了眼淚,應聲做完,謝芳大半身子倚着床頭,閉眼一陣,才有精神看向紅梅。
“為什麼好幾天沒吃飯?”
“因為一些事情。”
“好吧,如果你不願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在家?”
“這就是我絕食的原因了。”
“……我不明白。”
謝芳笑笑,反握住紅梅的手,脆弱但有力地:“不明白什麼?”
“你半個月沒來學校了,因為你爸媽堅持要你嫁給這兒的主人嗎?”
“從結果來看,是這樣的。”
“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所以絕食了,結果你看,沒什麼不同。”
“你爸是校長,你媽是醫生,你父母很恩愛,卻不能夠允許你自由戀愛,成為醫生嗎?”
“你也看到這個院子了,也許,他們覺得,對于女兒而言,這樣的生活就足夠了。”
紅梅越發不解:“理想是與物質無關的東西,這是你教給我的。”
“這也是我父母教給我的,但他們卻沒這麼做。”
紅梅一時無言以對,左思右想,突然說:“他們不支持你讀書,沒事,我們一起去打工。大二的學費我是夠了,我們一起去給你攢錢。讀書而已,隻要交得了學費,即使你爸是校長,還能不讓你進教室門不成?”
謝芳笑起來,眼睛也明朗許多。
“笑什麼?”紅梅不解,“你托你表哥帶給我的錢,我收到了。”
“收到就好。”謝芳突然問,“今天周幾?”
“周一啊。”紅梅理所當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