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人的直覺?還是謝芳的曠課在複學後自習時偶爾的出神,給了紅梅足夠的警戒?
紅梅說不上來。
午日陽光溫和地撒在身上,神經就染上片刻倦怠。她決定偷個懶,在下課前溜出教室,等在謝芳班級門前,想和朋友久違地一起吃個午飯。下課鈴響起,人們三三兩兩走掉,連躲着她的劉勇都磨磨蹭蹭離席,教室裡空無一人,絲毫沒有謝芳的蹤迹。
紅梅心底奇異地生出果然的感覺,對着空虛歎氣。
人流匆匆奔赴食堂吃午飯,生怕慢一步,想吃的菜色就會被搶光。隻有紅梅慢慢走在磚鋪就的道路上,漫無目的,盯着自己的鞋尖,思緒漂流。
感覺哪裡不對。
是哪裡呢?
是因為得到邬眉的饋贈後,幫她照看省心的弟弟,不用再去打工賺錢,錢來得太容易,内心不安嗎?
還是謝芳每一次欲言又止,最後望向她,眼神裡的東西,并不向從前那樣,平等、溫柔又友善,而變成了一種隐隐約約的包容呢?
她太弱小了,從來沒能為她們做什麼。
如果謝芳真的有什麼事,連傾訴都起不了作用,那她……
“呀,劉紅梅,看路。”
一個親切慈祥的男聲響起,紅梅猛地擡頭,兩米外是一堵牆,灰撲撲的,斑駁着牆皮。
“謝謝。”
道謝先從嘴中溜出,她後知後覺地看向聲音的來源:教導處的劉歡老師。
劉歡笑吟吟地向她走來幾步,她下意識想後退,又被理智勸阻:劉老師對她還算不錯的,沒必要。接着又想起,這戒備緣起還是謝芳。有劉歡的場合,謝芳身上隐隐的倒刺就要豎起,活像刺猬。
“我正要找你:晚上打算幾點過去?你們六點下課,你早出教室半小時,我載你過去吧,我咋也是要跑一趟的,捎上你,順便的。”劉歡如是說着。
看到紅梅臉上的迷惑,劉歡略一思索,才解釋道:“今天芳芳生日,順便訂婚,我看芳芳平時玩的好的小姑娘都有請帖,沒叫你去嗎?”
紅梅沒什麼表情,眼睛眨了眨。
“嗨。”一目了然,劉主任就生出客套話來,“這樣也挺好,訂婚宴還得搭禮金進去,一次就搭進去二三十,一個月工資呢。要是沒請你,也别覺得有啥,八成芳芳想給你省錢吧,結婚時候再去也一樣,啊。回頭見。”
男人安撫似的拍拍紅梅肩膀,走向食堂。
紅梅呆呆站在原地,怔怔盯着劉歡消失的方向,步子千鈞重似的,久久邁不開腿,腦子裡一團亂麻。
芳芳?
訂婚?
最後還是這樣?
芳芳的生日?她從來沒告訴她過。
農村過農曆生日,具體是哪天還得跟公曆換算。紅梅不算生日,就是為了不過生日,省下請客吃蛋糕、收禮物、日後回贈的花銷。如果在家過,爸媽特地炒個肉菜,吃碗長壽面,就也算過了。久而久之她就忘了,别人是過生日的,請客吃飯、收送禮物是正常的。
她跟芳芳說過的。
接着她忽然就想起,暑假的某個平常日子,她跑去找謝芳聊天,謝芳拿奶油蛋糕招待她,難得聊起從小到大許過的願望。她一再重複,“我要好好畢業,在城裡找到工作,買到房子,把父母接進城,不種地了”。庸俗,平實,一切盡在計劃之中。謝芳笑眯眯地聽,調侃她,即使過了一年,紅梅還像她們初見那樣,一點都沒變。
“人哪有那麼容易改變呢?就像你,願望肯定還是我們最初見面那樣:成為最好的婦産科醫生吧?”
她竭力回憶,那天她吃了好幾塊奶油蛋糕,喝了馨香的茶水,但那一天謝芳有沒有對她說的話點頭,還是說了别的願望,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原來,她沒問過謝芳,謝芳卻從沒忘記她的。
雖然很想見證好友人生的大日子,但劉主任說的也沒錯,禮金二三十塊,對她來說是很沉重的負擔。自己賺的,帶邬眉贈予的,足夠她度過剩下的三年,算上學生補助,還能剩餘很多。但想想那些被賦予的期盼,她是沒資格亂花的。
謝芳沒有邀請她,于情于理,合情合理。
理智上,紅梅被說服了。
但站在太陽底下,她陡然覺得冷。
不餓,就沒去食堂。她飛速回到宿舍,躺在床上。
起初平躺着,闆闆正正,手規矩地放在兩側,這是她的習慣睡姿,卻橫豎感到不對勁。手放在腹部,又舉在頭頂,而後側卧,還是趴着。她蜷縮在小小的床鋪,蓋着溫暖的被子,難掩不知為何的難過。甚至怨怼起來:要是家裡能再有錢一點就好了。不用像應晚那樣,身上都是進口貨,稀罕金貴得緊,隻要稍微好一點,像王錦那樣,不用發愁吃飯就好了。她就不至于為了省錢,連生日都不敢過,讓朋友顧及這那。
一個奶油蛋糕,能花多少錢呢?
可是想起過年時父母落在飯裡的淚,她又什麼都不能抱怨了:她已經走得足夠遠了。
已經沒有可以怨恨的東西了。
眼角陡然落下淚來,她把被子蒙在頭上,哭得毫無緣由。哭累了她就漸漸睡去,做了一個夢,夢裡謝芳等在她的教室門口,倆人吃了一頓飯,久違地坐在花園裡,曬着大太陽,什麼都不做。她在幻覺裡,做一場清醒的夢,不願意醒來。
直到宿舍門“通——”地被人踹開,有個人扒着牆進門,碰倒了一地東西,叮鈴桄榔的,紅梅才意識回歸清醒,從床上爬起來,看發生了什麼:進門的是應晚,捂着肚子,面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一看就不對勁。
紅梅趕忙下床,把扶着門框的應晚扶到自己的床位,靠着被褥癱着。應晚嘴形說着謝謝,有氣無力,甚至沒發出聲音。紅梅趕忙沖一杯熱紅糖水端給她,應晚喝下半杯,面色才好一些。
“怎麼了?痛經嗎?”紅梅問。
“不是。”應晚的怒氣被病痛磨平了,隻剩下煩躁,“拉肚子,我懷疑中午在食堂吃的飯有問題,吃完半個小時,拉了五六回了,現在能拉的隻有水。”
“還鬧肚子嗎?”
“還擰着疼。”
“你有藥嗎?”
“我隻有健胃消食的,治拉肚子的得去校醫室買吧。”
應晚死死捂着肚子,閉目養神。紅梅看着她桌上的鐘,一點四十,下午課就快開始了。
“你一個人行嗎?”紅梅問。
紅梅話音未落,應晚立刻站起來,拉開宿舍門就跑。紅梅望着她身影消失在廁所,還有巨大的放屁聲,好笑地歎口氣。
這就不好讓應晚一個人待着了。
等應晚再次從廁所扶着牆出來,紅梅等在宿舍,又沖好一杯糖水,看着應晚喝下,她就扶着應晚去校醫室。然而沒到門口,就見到一走廊同樣虛弱的同學們,應晚表情更加崩潰,紅梅讓她坐在樓梯間休息,獨自去校醫室問情況。
床位同樣滿着,都是打吊瓶的人,女老師應付着,也焦頭爛額:“這是食物中毒。哎,校醫室又不是藥店,也就十來袋瀉立停,早就賣完了。這會兒前前後後來了五六十人,我怎麼弄?開卡車都拉醫院去啊?沒法弄。拉完就沒事了,多喝糖水,注意别低血糖在哪兒磕了碰了就成,啊。”
紅梅轉述給應晚,應晚表情十分難看。随即她不知做了什麼重大決定,手顫顫巍巍掏出帶着粉色蝴蝶結的貓咪錢包,把一枚硬币交給紅梅:“快……幫我打電話,打120……”
受人之托,紅梅就去打了附屬醫院的電話,順帶把藥物需求告訴熱線。救護車來了,也把藥帶了來,走廊上沒藥的需求勉強得到解決,紅梅就陪着應晚去醫院了。
救護車圖快就颠簸,急轉彎,應晚的頭磕到車内側,她捂着頭默念:“我真是夠了。”
離醫院就剩一個紅綠燈,車陡然刹住,應晚緊緊捂着肚子,像這樣能鎮壓過敏反應,把腸子捋順似的,空氣裡突然一股味道,應晚急忙把上衣往下拉。
紅梅假裝不知道,随車醫生笑,應晚就更加難受了。
“沒事兒,這床上啥情況都有。還能活蹦亂跳就燒高香吧。”醫生不算安慰地說,“你們是醫學院哪個系的?”
“護理系。”紅梅回答。
“那就更沒事兒了,處理屎尿屁而已,不比開膛、縫皮、接器官、切瘤子簡單?”
醫生沒當回事,當事人卻不會這麼想。
到了醫院,開車門交接病人,随車醫生就又上了車,跟着鳴笛去下一個地方;護士把應晚拉去急診區,安排打針吊水,就也忙别的去了。
隻剩下應晚和紅梅的時候,應晚就忍不住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