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以為她穿着髒衣服不舒服,就去找護士長借一條褲子:“我幫你換衣服吧?”
“我自己能換,你出去一下好嗎。”
這是多大委屈,就有多大寬待。紅梅給她拉好簾子,聽着窸窸窣窣的換衣服聲,應晚說“我換好了”,才進去。
髒褲子被丢在便盆裡,除了髒,還是挺新的。
都翹課了,索性送佛送到西。紅梅問:“我幫你洗了吧?今天風大,晚上也許就幹了。”
“不,我不要了。”應晚縮在被子裡,聲音都蒙蒙的,“幫我扔了吧。”
“住院服要還的呀。”
“我買就行了。”
吊着水也沒消停,在止瀉藥徹底發揮作用前,紅梅陪着應晚又上了幾趟廁所,最後一趟回床上,應晚連擡腿的力氣都沒了,累到倒頭直接睡着。
紅梅看着水吊完,告知護士。
護士熟練拔掉針,囑咐紅梅:“醒來以後,不拉肚子就可以回了。醫學院能出食品安全事故,傳出去還怎麼做醫學院,要威信不啦?我們财政在養一堆管不了自己嘴的醫生?謝院長最近忙啥呢?成天兒的也不在醫院,真是。”
牢騷過耳,在意不得,紅梅能做的就剩等待,看着急診區默默發呆:急匆匆推過一張床,去走廊盡頭,是急診手術室吧;一個醫生壓在患者胸部做人工呼吸,身上沒沾血,可能是休克吧;繃帶綁着頭的患者,鼻青臉腫的,打架見血了嗎;拄拐打石膏一點一點挪過門口的人,又經曆了什麼呢?
能走的比不能走的強,能呼吸的比不能呼吸的強,有意識比沒意識的強。
健康就是這種東西,你平時可以毫不在意,卻能在某些時刻,讓任何高高在上變得無依無靠。自尊碾碎在地,隻剩你從未察覺或毫不在意的規律,作用在你無法扭轉的地方,聽天由命。
所以,能救人的醫學了不起。做醫生了不起,護士也很棒。
紅梅有一些自豪感,卻隻有一半。
秋末冬初,夜幕降臨得快。七點半,應晚睡醒,身體沒什麼大礙,但還想留一晚,說有别的打算。紅梅就不好再陪着了,跟她告别,預備回學校。她剛出急診區的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追着帶滾輪的床,飛奔而來。
“芳芳?”
紅梅意外,下意識叫出來。
謝芳同樣意外,停在幾步外。她看着床進入手術間,紅燈亮起,才舒了口氣,走回紅梅身邊。
“你怎麼在急診?哪裡不舒服嗎?”
“不是我不舒服,是我室友。咱們學校好像出了食物中毒事件,校醫室床位早就滿了,我送她過來。”紅梅回答。
“怪不得我爸媽提前走了,原來是這樣。”
謝芳穿着得體的連衣裙,還有高跟鞋,頭發梳成新娘那般,珍珠發卡典雅又可愛,手裡的棕色皮包應當是一套衣服的配飾。
謝芳倚在牆上,捶着小腿,不及紅梅開口問,身旁又多出來一個中年女人:穿着同樣時髦,戴着珍珠項鍊,手上的金镯子燦燦生輝。
婦人焦急地沖往手術間,想看個一二,被護士攔下,才讪讪走到謝芳身邊:“這。”
“出血不嚴重,您别擔心。”謝芳微笑着開口,對婦人說,又跟紅梅介紹,“這是我婆婆,朱女士。”
紅梅隻好跟對方打招呼:“您好。”
“你就是紅梅呀,芳芳跟我說過你。”朱女士汗流如注,神色不能更慌張,“芳芳啊,今天這個事,你放心,一定會有交代的,啊,别着急退……”
“您别急,訂婚不是還沒結束嗎,兩家人坐在一起好商量就好了。”謝芳彬彬有禮答道,“隻是真不巧,我們學校出了食品安全事故,我爸媽才離開的。一會兒打個電話,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诶,芳芳,要是不行,我們也不會耽誤你的。這事兒我能給你做主,我話放在這了。”
“您别擔心,我們看手術進展,還有機會。”謝芳安慰婦人道。
不知道謝芳的婚宴發生了什麼,但留在這,感覺不像話。
紅梅想着要告辭回學校,腳步剛一挪,被謝芳拉住袖子。她茫然地望去,謝芳輕輕搖頭,像不讓她走的意思。
既然是謝芳。
紅梅輕輕點頭,謝芳放開她,雙手扶在婦人肩膀,婦人啜泣的哀怨之聲不絕于耳,蕩在走廊。
“怎麼會有這種事啊,我的兒子,我善良的兒子……”
話雖這麼說,紅梅卻看到謝芳的嘴角微微揚起,帶着譏诮。
不多時手術室門打開,床被推出來,主刀醫生大汗淋漓地走出來,被婦人差點撲倒:“我兒子怎麼樣了?怎麼樣?”
主刀醫生開口勸慰:“您别這麼急,急也沒辦法了,這情況隻有一種可能。”
“還有救嗎?還能?”
“我給您說,過了今晚,他的器官找不回來,就看開點吧。”
婦人像垮了一樣蹲坐在地,醫生直搖頭,隻能走開了。
器官?難道……
紅梅有一些猜測。
等婦人稍微有點力氣,紅梅陪謝芳把她扶進病房。躺在床上的男人是有幾分英俊,紅梅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加錢住單人間,地方就寬敞一點,婦人哭得連連氣喘,眼有呼吸性堿中毒預兆,紅梅剛想幫兩把,手剛擡起,就被謝芳握住。
“朱阿姨,我回去跟我爸媽商量一下,很快回來,您也知道我媽在這工作,我去看看有什麼能做的。”
“芳芳,還是你好。”
“您忙一晚上,什麼都沒吃吧,我包裡有吃的,給您留下,您過會兒自己拿好嗎。”
“唉,我哪吃得下。芳芳,去吧,有心啦。”
謝芳把包放在床頭櫃裡,便拉着紅梅出了病房。紅梅有一肚子話想說,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任由謝芳拉着她,走出急診區,左拐右拐,謝芳輕車熟路地推開一扇扇門,遇上的人越來越少。
她們在一扇門前停住腳步,門上三個大字,太平間。
“怕嗎?”一晚沒有交流之後,謝芳突然扭頭,這樣問紅梅。
“怕什麼呢?他們也是别人的親人啊。”紅梅反問。
謝芳贊許地對紅梅微笑,極富技巧地旋着門把,門咔哒一聲便開了,她鑽了進去。紅梅隐隐心虛,望望周圍,放風一樣。好在謝芳很快就出來了,提着一個小巧的盒子,透明塑料殼子,藏不住内容物的形狀。
紅梅些許吃驚:“你在這裡藏蛋糕?”
謝芳樂道:“敢吃嗎?”
“為什麼不敢呢?太平間比醫院任何環境都抗菌?”
“那就讓我們一起,謝謝大體老師們,幫我看着它。”
謝芳雙手合十的樣子格外虔誠,紅梅隻好一起,念出同樣的話。
謝芳左手牽着紅梅,右手提着蛋糕,很快出了醫院正門。走到大門前,謝芳以“今晚留在這不用車了”為由打發了司機。看着車消失在街角。
紅梅突兀地說:“生日快樂。”
謝芳輕快地笑,揚揚手裡的蛋糕:“陪我回學校吧?走回去?”
“好啊。”
今天是謝芳的生日,她有什麼不能答應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