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再次碰到裴甯,是在政法學校的梅林。
案件餘悸在醫學院揮之不去,作為近幾年駭人聽聞的案件關聯者,紅梅仿佛是血腥的代名詞,走在校園何處都被悄悄議論,或是施以别樣眼色,隻有離開學校到梅林等待花開的時候,才是她為數不多的清靜時光。
陰霾在天際拉成灰暗的網,花苞在枝頭半綻,等邬勇放假回來就要徹底開放了。
紅梅置身其中,默默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直到面龐觸及一絲冰涼,身後一道聲音打破獨角戲。
“你又來了?”
紅梅循聲回望,是裴甯。
她神情疲倦,眼睑下黑眼圈揮之不去,棉大衣閑散披在肩頭,露出内部警察制服。這次沒有開車來,手慣性在口袋裡摸了摸,隻掏出一副手铐和打火機。暗罵一句拿錯了,悻悻将東西物歸原位,便望着梅林長長吐出一口氣。
雖然望向同一個方位,紅梅順着視線瞧去,圍牆白底黑體紅字刷着校訓:立德,明法,格物,緻公。
她頓時讀出另一層意思:裴甯也遇到問題了。
雪漸漸下起來。
接近晚飯點,裴甯大手一揮把紅梅拉到小餐館,點三盤肉菜,從門口箱子拎一瓶汽水給紅梅,又拽出兩瓶啤酒,熟練把瓶蓋卡在一處,輕輕一撬瓶蓋便如約開啟,麥芽香味飲料倒在杯中,自斟自酌。
裴甯喝酒多少帶着怨氣,吞得豪爽,兩杯下去整張臉通紅,第三杯就被紅梅攔下:“喝酒臉紅是腎髒功能不好的表現,你還是别喝了。如果遇到了什麼問題,可以跟我說說。”
裴甯笑一聲:“如果我都解決不了,跟你說又能發揮什麼作用?”
的确,她一路走來,全都靠别人幫助。
話語刺在心裡,紅梅閉了閉眼,收回攔在當中的手,裴甯把那杯也喝下肚。
沉默蔓延在整頓飯裡,裴甯付款結賬,推門而出的時候腳下一晃,紅梅及時扶住,把她的一條胳膊搭在肩頭。
路面積着薄雪,腳印留在上面,兩人三足。
走出幾步紅梅才想起來問:“我送你去哪兒?最近的派出所嗎?”
裴甯迷迷糊糊擡起一隻眼:“回家。”
“你家在哪兒?”
“我沒有家。”
“……”
跟醉鬼講邏輯,是她的錯。
紅梅隻得把她擡回學校。
看門大爺那關用警察證件過,回到無人的宿舍,她把裴甯安置在座椅上,就開始收拾床鋪。
應晚走時什麼都沒帶,得到對方贈予,她就把被褥墊在自己床上,此刻分成兩份隻是回到原狀。換上幹淨被套枕套,她把裴甯安置在自己的下鋪,應急盆和熱水放在不遠處。轉頭把應晚空出來的位置放上自己那份,就開始挑燈看書。看到精疲力盡,才如往日一般上床睡覺。
第二天睜眼,裴甯早已坐在書桌邊,看起她密密麻麻的筆記了。
一夜充足的睡眠,裴甯對她打起招呼:“早啊。”
“早。”紅梅揉揉眼睛穿衣服下床,不忘關切,“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沒事。說起來,你是大幾?”
“大二。”
“那桌子上怎麼是大四的課表?”
“我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做不到,我隻會讀書,也隻有讀書的時候,我才不會輸。”
紅梅望着書桌的眼神漸漸垂落,仿佛做錯事的孩童。随後對裴甯一笑:“牙刷和毛巾沒有新的,用我的可以嗎?熱水燙過就不用擔心病菌了,你先洗漱吧。昨天你請我吃晚飯,今天我可以請你在學校裡吃早飯,想吃什麼都行,我來買單。”
她把熱壺裡的水倒在搪瓷杯裡燙起牙刷,又把剩餘的水倒進洗臉盆裡,熱水觸到冷空氣升騰起一線水霧。毛巾牙刷在高溫中滋滋作響,紅梅時不時用手試着溫度,指尖冷不防被燙,立刻摸起耳垂,直到溫度降到剛好的位置,将毛巾擰幹,牙刷拎出,換一套新的水洗漱,才滿意似的提醒裴甯可以了。
這是她少有能做主的地方,也是她極少能款待的東西。
裴甯将臉埋在熱毛巾中,像在喚醒什麼一般,遲遲不拿開。
紅梅坐在桌邊,看起前一夜沒看完的書。
身後冷不防傳來一句:“對不起。”
紅梅詫異回頭,裴甯表情依然埋在毛巾之後,隻當她是不好意思,随口回答:“沒關系的。看護需要幫助的人,是我未來的工作。你隻是需要幫助,而我恰好能提供。”
裴甯一把将毛巾掀開,眼圈泛着紅:“不,我是說,對不起。”
紅梅搖搖頭:“那天您在試着勸說芳芳,整件事情也是您告訴我的,您很照顧我,這點小事沒什麼的。”
“不,我沒跟你說清全部的實話。”
四目相對之際,裴甯頹喪地坐在床邊,道出當時的實情:
在謝芳父母同意撤案之前,立案就被阻撓了。
公安局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任務要完成,維護社會治安,巡邏,報警出警,沒有人能夠閑着。
裴甯帶着犯人回到警局,就看到一個女孩獨自坐在長椅上。她全身衣服狼狽,像打架過後的撕扯,唯獨一條紅色圍巾被她抱在懷中,像在寒冬中擁抱着不會燃燒的火。
“什麼案子?”她問向同僚。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