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明帝五十歲的臉上的皺紋在燭光的映照下如同刀刻,他端坐在禦書房的金絲楠木案後,指尖輕叩着一份奏折。
二皇子陸辰翊立在最前,玄色蟒袍襯得身形挺拔如松,隻是眼角微微抽動——那是他極力壓抑怒意的表現。
四皇子陸辰安垂首站在左側,素白錦袍纖塵不染,手中象牙骨折扇合攏着,在掌心輕輕敲打。
五皇子陸辰笙靠着蟠龍柱,靛青常服松松垮垮地挂着,指尖轉着個鎏金香囊,仿佛對眼前暗流渾然不覺。
"北狄使團下月入京。"永明帝突然開口,"你們誰負責接待?"
陸辰翊立刻上前半步:"兒臣願……"
"二哥掌着戶部,怕是抽不開身。"陸辰安輕笑一聲打斷,"不如交給兒臣?刑部最近剛結了幾樁案子,正好得閑。"
香囊突然落地,陸辰笙彎腰去撿:"四哥說笑了,接待外使曆來是禮部的差事......"他擡頭時露出個天真笑容,"不如先拟個章程?"
永明帝冷眼看着三個兒子,突然将奏折甩在案上。
"砰!"
朱砂筆洗震得濺出幾滴血般的紅墨。
"滄州軍械所的折子,誰批的?"
陸辰笙轉香囊的手突然僵住。陸辰安折扇"唰"地展開半幅水墨。陸辰翊的蟒袍下擺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老五。"永明帝點名,"工部是你管的。"
陸辰笙立刻跪倒:"父皇明鑒!兒臣批的是修繕河道的鐵料,哪敢碰軍械......"
"那就是有人假傳工部文書了?"永明帝目光轉向陸辰翊,"北疆去年才裁撤三萬邊軍,滄州突然多出五千柄長槍......翊兒覺得該用在哪兒?"
陸辰翊後頸滲出冷汗:"兒臣…兒臣不知......"
"不知?"永明帝突然抓起案上密報,"趙元敬臨死前藏的賬冊,現在已經在天督府了!"
陸辰安手中折扇突然合攏。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此刻宮牆外,季尋之勒馬停在角樓陰影處。雨水順着蓑衣滴落,他盯着宮門方向——譚叙的轎子剛進去半個時辰。
"大人。"謝存冒雨趕來,"北狄使團提前入京了,明日就到!"
季尋之瞳孔驟縮。時間掐得這麼準...... 果然有人在推波助瀾。
暴雨沖刷着宮牆上的琉璃瓦,檐角鐵馬在風中發出刺耳的撞擊聲。譚叙的官轎剛出午門,便被一隊黑甲侍衛攔住。
"督主留步。"為首的侍衛統領抱拳,"二殿下請您過府一叙。"
轎簾紋絲不動,隻傳出譚叙沙啞的聲音:"告訴殿下,老臣要先去天督府處理要務。"
侍衛統領不退反進:"殿下說......事關滄州。"
轎内沉默片刻,終于傳來一聲輕歎:"帶路。"
禦書房内,永明帝指尖摩挲着青玉鎮紙,面前跪着瑟瑟發抖的工部侍郎。
"朕再問一次。"皇帝聲音很輕,卻讓殿外候着的太監們齊齊打了個寒顫,"滄州軍械所的批文,是誰經手的?"
工部侍郎以頭搶地:"回、回陛下,批文印章确實出自工部,但、但文書是......"他突然咬到舌頭似的住了口。
永明帝冷笑:"是太師府遞來的,對嗎?"
一滴汗砸在金磚上。
窗外閃電劈過,照亮了皇帝眼底的殺意。
醉仙樓頂層,楚喚雲推開雕花窗,任憑雨水打濕衣袖。
江禾無聲地出現在身後:"公子,剛收到消息,北狄使團提前入京了。"
"這麼快?"楚喚雲眯起眼,"看來有人比我們還急。"
他忽然轉身,從暗格裡抽出一卷絹帛:"傳話給程七,就說......"他蘸着雨水在案上畫了道曲線,"滄州的運河,該清淤了。"
江禾瞳孔一縮——這是要動用鎮北侯府在滄州的暗樁!
"公子,萬一皇帝察覺......"
"他現在關心的不是北疆。"楚喚雲輕笑,"是哪個兒子把手伸進了軍械庫。"
二皇子府的書房裡,陸辰翊一把掀翻案幾。
"譚叙這個老狐狸!"他額頭青筋暴起,"明明說好賬冊已經處理幹淨......"
太師齊宴撫着玉帶扣:"殿下稍安勿躁,天督府未必敢把賬冊直接呈給陛下。"
"不敢?"陸辰翊猛地轉身,"那父皇今日為何突然問起滄州?!"
窗外驚雷炸響,照得他面色慘白如鬼。
季尋之推開天督府暗室的門,"師父。"季尋之将蓑衣挂在門口,"二殿下找您了?"
譚叙頭也不擡:"把賬冊謄抄一份,原件送去給四殿下。"
季尋之握刀的手一緊:"四殿下?"
"他不是一直想抓老二把柄嗎?"譚叙突然冷笑,"順便告訴五殿下......北狄使團帶着鐵礦圖來的。"
劍鋒映出季尋之驟變的臉色——二皇子若私通外敵,便是死罪!
雨聲中,更夫的梆子隐約傳來。三更天了。
"備馬。"季尋之抓起蓑衣轉身,"我親自去四皇子府。"
門口暗衛擡頭時,季尋之的身影已沒入雨幕。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右手輕撫過腰間——銅符内側,赫然刻着個小小的"北堂"。
四皇子府的暖閣裡,陸辰安正在賞畫。
"季大人來得正好。"他指尖輕點畫上題跋,"你瞧這'滄浪之水'四字,筆鋒是否太利了些?"
季尋之看着那幅《滄州運河圖》,突然單膝跪地:"殿下,天督府查到軍械所多出的五千長槍,用的還有北狄精鐵。"
"哦?"陸辰安折扇"唰"地展開,露出扇面背面的血色朱砂,"那督主可知道......"他俯身輕語,"昨夜北堂老将軍的巡防營,在運河截了艘糧船?"
季尋之猛地擡頭——糧艙裡藏的,必然是軍械!
與此同時,五皇子府的後花園,陸辰笙正坐在亭下喂錦鯉。
"聽說天督府的人去了四哥那兒?"他撒了把魚食,突然輕笑,"我這池子裡的魚啊,最近總愛往東邊遊......"
身後假山後轉出個戴鬥笠的身影:"殿下,北狄使團明日申時入城。"
"好啊。"陸辰笙拍拍手,"記得把二哥去年送的珊瑚樹擺出來,讓使臣們......"他眯眼,"好好看看。"
季尋之站在天督府閣樓上,晨光刺破雨雲,将昨夜暴雨沖刷過的帝都照得透亮。
他指尖摩挲着謄抄的賬冊副本,忽然停在某一頁——永明二十七年五月初九,川州鐵礦出精鐵六百石,經滄州運河轉運,押運官:陸成。
"大人!"謝存疾步上樓,"刑部剛提走了西市鐵鋪的賬房先生,說是涉嫌僞造工部批文。"
季尋之眼神一凝:"誰下的令?"
"四殿下。"
折起的賬冊在掌心敲出輕響。季尋之忽然明白了什麼,轉身大步下樓:"備馬,去運河碼頭。"
楚府門口,楚喚雲正懶洋洋地倚着門框看熱鬧。刑部衙役押着個灰衣人經過,那人突然擡頭,與他四目相對。
"公子認識?"江讓低聲問。
楚喚雲搖頭,袖中手指卻撚開一張紙條。上面隻有三個字:漕幫卯。
"去告訴程七。"他漫不經心地彈走紙條,"今日午時前,我要知道漕幫最近誰在運樟木箱。"
運河碼頭上,季尋之蹲在潮濕的木闆間。指尖抹過縫隙裡的褐紅色粉末,湊近一聞,是鐵鏽混着火藥的味道。
"大人!"謝存從船艙鑽出來,"貨艙夾層有發現!"
季尋之彎腰進入昏暗的船艙,隻見謝存撬開的夾闆下,整整齊齊碼着數十個黝黑鐵錠,每個都烙着北狄文字。
"果然......"
他剛要伸手,外面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透過艙縫望去,一隊禁軍正走來——帶隊的是五皇子陸辰笙!
"搜仔細了!"禁軍統領厲喝,"有人舉報關防文書造假,所有船隻一律查封!"
季尋之與謝存對視一眼,迅速從船艙另一側潛出。
禦書房内,永明帝正在批閱奏折。大太監小心翼翼進來:"陛下,四殿下求見。"
"讓他等着。"皇帝頭也不擡,"老二呢?"
"二殿下剛出宮,說是......去查北狄使團駐地。"
朱筆突然一頓,墨汁在"私販軍械"四字上暈開一團血紅。
楚喚雲推開漕幫倉庫的小門時,二十個樟木箱已經撬開一半。
程七擦着刀上的木屑:"公子,箱子裡全是精鐵,但奇怪的是......"
他踢開一個箱子,裡面整整齊齊碼着北疆特産的藥草。
"障眼法。"楚喚雲蹲下身,突然從藥草底下抽出一卷牛皮紙。展開是張鐵礦圖,但走向明顯被人為改過。
江禾突然閃到門邊:"公子,有人來了!"
楚喚雲迅速将圖紙塞回原處:"走。"
三人剛翻上屋頂,倉庫大門就被踹開。隻見陸辰翊陰沉着臉走進來,身後太師府的侍衛直接掀翻了藥草箱。
"果然在這裡......"陸辰翊抓起牛皮紙冷笑,"老五好手段。"
季尋之回到天督府,譚叙正在庭院裡修剪一株紅梅。
"師父。"他抱拳,"運河碼頭發現北狄鐵錠,但......"
"但禁軍突然出現,還是五殿下帶人去的?"譚叙剪下一段枯枝,"尋之,你可知昨日北堂老将軍為何突然巡河?"
季尋之猛然擡頭。
譚叙将枯枝扔進火盆:"因為有人給鎮北侯府送了封信,落款是......"火苗竄起,吞沒了最後幾個字。
遠處鐘聲悠揚,北狄使團的馬車正緩緩駛入城門。
正午時分,北狄使團的馬車緩緩駛入朱雀門。為首的使臣披着狼裘,腰間彎刀上的寶石在陽光下閃着刺目的光。
季尋之站在城門瞭望台上,目光掃過車隊——十二輛馬車,護衛不過三十人,看似毫無威脅。
但他的視線卻停留在中間那輛覆蓋着青布的貨車上。車轍印太深了,不像是裝着貢品的樣子。
"大人。"謝存快步走來,壓低聲音,"那輛車裡裝的是......"
季尋之打斷他,"北狄人不會蠢到直接運軍械入帝都。"
他轉身下城,黑魚服掠過石階時帶起一陣風。
現在最要緊的不是使團,而是那份消失的真賬冊——昨夜刑部提審的鐵鋪賬房,今早竟被發現在獄中自盡了。
死無對證。
與此同時,楚喚雲正用銀箸撥弄着盤中的鲈魚。
江禾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公子,查清了。二皇子今早去見的不是使團,是漕幫幫主。"
筷子尖在魚眼上輕輕一戳。
楚喚雲輕笑,"堂堂皇子,親自去見個江湖人......"
窗外忽然傳來喧嘩聲。北狄使團正經過長街,圍觀百姓中混着幾個穿粗布衣裳的漢子,腰間鼓鼓囊囊。楚喚雲眯起眼——那是五皇子府上的死士。
"看來今天朱雀街要見血啊。"他放下筷子,"去告訴程七,把我們在漕幫的人撤出來。"
江禾一怔:"不盯了?"
"有人比我們更急着動手。"楚喚雲望向皇宮方向,"現在該着急的......是那位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