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楚喚雲撲到破碎的雕窗前,隻看到季尋之和宇文昭的身影被深淵吞沒。他的手指死死扣住窗棂,木刺紮入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落,卻渾然不覺。
"季尋之——"
他的聲音被雷聲吞沒。
程七從後方拽住他的手臂:"世子!山下的村民已疏散,但火藥引線快燒完了!"
楚喚雲猛地回頭,眼底赤紅:"帶人撤。"
"那您……"
"滾!"
程七從未見過這樣的楚喚雲,仿佛一柄出鞘的刀,殺氣幾乎化為實質。
他不敢再多言,咬牙帶人退出秘庫。
楚喚雲抓起地上的火把,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深淵。
深淵底部暗河湍急。楚喚雲從冰冷的河水中掙紮起身,火把早已熄滅。他咳出幾口嗆入的河水,借着偶爾閃過的雷電光芒搜尋季尋之的身影。
"尋之!尋之!"
回答他的隻有嘩啦水聲。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金屬碰撞聲。楚喚雲立刻朝聲源處奔去,靴底踩碎的水花在黑暗中濺起。
河灘亂石間,季尋之正單手架住宇文昭的咽喉,持劍抵在他心口。兩人身上皆血迹斑斑,顯然經曆了一番惡鬥。
"尋之!"
季尋之聞聲擡頭,冷峻的面容在閃電照耀下蒼白如鬼。他的官袍被血浸透,左臂不自然地垂着,顯然已經脫臼。
宇文昭趁機掙脫,踉跄後退:"楚太傅來得正好......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曆代帝王都容不下楚家?"
楚喚雲提刀逼近:"閉嘴。"
"因為你們随時都可以換座位上的人,但偏偏你們楚家......太忠心了。"宇文昭咳着血笑,"忠到讓帝王害怕...随時都得都擔心何時你們家就惱了...陸景淵殺你爹,焉知陸昭将來不會殺你?"
季尋之突然一劍刺出,宇文昭勉強閃避,仍被劃破肩膀。
"挑撥離間的手段,太低劣。"季尋之聲音冰冷。
宇文昭大笑:"是嗎?那為何陸昭明知藏龍山有詐,還派你們來?他難道不是借刀殺……"
刀光一閃,楚喚雲的長刀貫穿他胸膛。
宇文昭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胸口的刀鋒。鮮血從他嘴角溢出,染紅了那枚朱砂痣。
"哈哈哈哈…楚喚雲......終究會......明白的......"
楚喚雲抽刀,屍體倒地。
楚喚雲替季尋之接回脫臼的手臂,動作利落。季尋之悶哼一聲,額頭滲出冷汗,卻始終沒喊疼。
"季尋之你他娘的瘋了?"楚喚雲撕下衣擺包紮他肋下的傷口,聲音發顫,"跟那種人同歸于盡?你他媽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季尋之虛弱的擡眸看他:"你跳下來就不瘋?"
"我……"
楚喚雲的話被突然的爆炸聲打斷。整個山洞劇烈搖晃,碎石簌簌落下。
"火藥引爆了……"季尋之強撐着站起身,"出口可能被堵……找别的路……"
兩人相互攙扶着沿暗河前行。楚喚雲的肩傷崩裂,血順着指尖滴落;季尋之的呼吸越發沉重,顯然内傷不輕。
"尋之……"楚喚雲突然開口,"如果......"
"沒有如果。"季尋之打斷他,"昭兒不是永明帝。"
"你怎麼知道?"
"因為是你親手把昭兒教出來的。"季尋之停下腳步,直視楚喚雲的眼睛,"他最像你了,不是嗎?"
楚喚雲怔住。
季尋之忽然擡手,拇指擦過他臉頰上的血漬:"喚雲,相信你自已,也相信昭兒,不是所有忠誠都會喂了狗。"
暗河的水聲掩蓋了心跳。楚喚雲抓住季尋之的手腕,将人抵在濕滑的岩壁上:"......你不可以騙我……"
"我何時騙過你?"
兩人的呼吸交纏,楚喚雲低頭,狠狠吻住季尋之的唇。這個吻帶着血腥味和未消的餘怒,像是要把所有不安都碾碎在唇齒之間。
季尋之閉眼回應,手指插入他散落的發間。
黑甲衛挖通塌方的洞口時,程七幾乎哭出來:"主子!!季大人!"
楚喚雲背着昏迷的季尋之走出廢墟,陽光刺得他眯起眼。
陸昭親自帶人趕來,少年天子跳下馬背,眼眶通紅:"太傅!季師他……"
"活着。"楚喚雲啞聲道,"但需要太醫。"
陸昭立刻命人接過季尋之,卻見楚喚雲晃了晃,突然單膝跪地。
"太傅!"
楚喚雲望着少年天子堅毅的側臉,忽然想起季尋之的話。
不是所有忠誠都會喂了狗。
一個月後,季尋之在楚府後院練劍,傷勢已好了七八分。楚喚雲倚在梨樹下啃蘋果,時不時出聲指點——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胡說八道。
"季大人這一招'白虹貫日',力道差了點。"
季尋之收劍冷眼看他:"你行你上。"
楚喚雲笑嘻嘻湊過去:"我傷還沒好全呢。"
"撒謊。"季尋之捏住他手腕,"太醫昨日剛說你可以習武。"
"那季大人親自檢查檢查?"
楚喚雲突然發力,将人壓倒在草地上。梨花瓣紛紛揚揚落下,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季尋之沒推開他,隻是輕聲道:"宇文昭臨死前的話......"
"挑撥離間罷了。"楚喚雲低頭吻他,"我這人記性差,早忘了。"
陽光透過梨樹枝葉,在兩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帝都的蟬鳴聲懶洋洋地浮在空氣裡。
楚喚雲翹着腿躺在天督府後院的葡萄架下,指尖轉着一枚銅錢,銅錢邊緣的蛇紋已經被磨得發亮。
季尋之坐在石案前批閱公文,朱砂筆在紙上劃出輕微的沙沙聲。
"季大人……"楚喚雲拖長了調子,"這都看了兩個時辰了,歇會兒?"
季尋之頭也不擡:"你若是閑得慌,就去校場教陛下射箭。"
"陛下準我今日休沐。"楚喚雲翻了個身,支着下巴看他,"再說了,我這不是奉命養傷嗎?"
季尋之終于擡眸掃了他一眼:"傷早好了。"
"那可不一定。"楚喚雲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季大人你看,這兒還疼呢。"
季尋之面無表情地蘸了朱砂,一筆甩過去,正好點在楚喚雲眉心。
"哎呦!"楚喚雲誇張地捂住額頭,"季大人謀殺親夫啊!"
季尋之耳尖微紅,低頭繼續批公文:"......胡言亂語!"
楚喚雲笑嘻嘻地湊過去,剛要再逗他兩句,忽聽府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報——!北疆軍報!"
季尋之立刻起身,楚喚雲也收斂了笑意。
傳令兵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信筒:"楚将軍大破北狄殘部,現已奉旨回京獻俘!"
楚喚雲手裡的銅錢"當啷"掉在地上——沒錯,這麼多年了,姐弟的血脈壓制仍然讓楚喚雲談姐色變。
三日後的朱雀大街上,楚喚舟一身玄甲端坐馬上,身後是押解俘虜的鐵騎。百姓夾道歡呼,她卻始終面若冰霜,直到看見站在禦道旁的楚喚雲。
"阿姐!"楚喚雲難得規規矩矩地行禮,笑容燦爛得晃眼。
楚喚舟翻身下馬,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聽說你又差點死了?"
"哪能啊!"楚喚雲捂着腦袋,"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
話沒說完,楚喚舟已經揪住他耳朵:"受傷了不老實養着,跑去跳崖?楚家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疼疼疼——季大人!救命!"
站在一旁的季尋之默默别過臉,假裝沒看見。
文華殿内,陸昭親自為楚喚舟賜座。"将軍辛苦。"少年天子親手斟了杯茶,"北疆平定,朕心甚慰。"
楚喚舟抱拳:"分内之事。"她頓了頓,"陛下,臣此番回京,另有一事相求。"
陸昭挑眉:"但說無妨。"
"臣想為麾下将士請功。"楚喚舟取出一本名冊,"尤其是程老将軍的孫子程瑜,此次奇襲,當居首功。"
陸昭接過名冊,忽然笑了:"程瑜今年多大?"
"十六。"
陸昭合上冊子,"這麼年輕啊,朕有個想法......"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楚喚雲和季尋之:"不如讓程瑜入京,給太傅當個徒弟?"
楚喚雲一口茶噴出來:"什麼?!"
季尋之淡定地遞過帕子:"陛下聖明。"
當夜,楚喚雲躺在屋頂上生悶氣,酒壇子空了兩個。季尋之飛身上來,奪過他手裡的第三壇:"傷剛好就酗酒?"
"尋之。"楚喚雲嚴肅地看着他,"你說陛下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我教不了徒弟,偏要塞個程瑜過來。"
季尋之抿了口酒:"程瑜是楚将軍欽點的,陛下這是要培養新一代将才,昭兒這是信任你,二郎應該高興才對。"
"那也不能......"楚喚雲突然頓住,眯起眼,"等等,你剛叫我什麼?"
季尋之假裝沒聽見。
楚喚雲一個翻身壓住他:"你剛剛叫我什麼?!"
瓦片被蹭得嘩啦作響,季尋之怕他摔下去,不得不攬住他的腰:"......下去再說。"
"不下。"楚喚雲得寸進尺地湊近,"再叫一聲?"
季尋之忽然擡手,指尖拂過他眉心的朱砂印——那是白天被筆點出來的,還沒擦幹淨。
"二郎。"
聲音很輕,卻讓楚喚雲心頭一顫。
月光下,季尋之的眉眼柔和得不似平常:"别怕。"
"......我怕什麼?"
"怕教不好徒弟,怕辜負陛下信任......"季尋之望進他眼底,"怕步你父親後塵。"
楚喚雲沉默片刻,他低頭吻住季尋之,酒香在唇齒間蔓延。遠處傳來打更聲,混着夏夜的蟲鳴,一切都溫柔得恰到好處。
程瑜——個子還沒長槍高的少年——緊張地握着弓,額頭冒汗。
"手腕再擡高三分。"楚喚雲難得正經,"心要靜,氣要定。"
少年天子坐在觀武台上,看着這一幕輕笑:"季師,太傅教得不錯啊。"
季尋之颔首:"陛下英明。"
陸昭把玩着腰間玉佩,忽然道:"朕有時候想,若永明帝當年......"
他沒有說下去。
場中,楚喚雲正握着程瑜的手調整姿勢,陽光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季尋之看着這一幕,輕聲道:"陛下會做得更好。"
陸昭笑了,眼底映着萬裡晴空。
帝都的暑氣終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