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督府的冰鑒冒着絲絲白氣,季尋之指尖的朱砂筆在案卷上頓出一個紅點。
"城南胭脂鋪的命案,死者指甲縫裡的藍漬與佛珠相同。"謝存捧着驗屍格目,"掌櫃的昨兒夜裡吊死了,留了封認罪書。"
季尋之掃過紙上工整的字迹:"吊死的人,寫不出這麼端正的楷書。"
窗外傳來清脆的擊掌聲。楚喚雲倚在廊柱邊抛着個香囊:"季大人好眼力。"
他手腕一抖,香囊裡滾出幾粒黍米,"更巧的是,這位'自盡'的掌櫃,昨兒還買了二兩金絲黍——喂信鴿的。"
季尋之撚起一粒黍米,米粒在陽光下泛着詭異的金屬光澤:"摻了水銀。"
"所以那鴿子飛不遠。"楚喚雲突然将香囊擲向房梁,"就像這位——"
黑影從梁上栽落。謝存倒吸涼氣:"兵部的暗樁?"
"不。"季尋之翻開那人掌心,"是北狄的'青蠅'。"掌心老繭呈十字形——唯有常年使用北狄短弓才會留下的痕迹。
次日,禦書房裡,陸昭正在臨《蘭亭集序》。
"陛下。"季尋之将香囊放在案角,"胭脂鋪的線索斷了。"
少年天子筆鋒未停:"朕聽聞太傅近日愛去西市聽評書?"
"《說嶽全傳》。"
"精忠報國,好啊。"陸昭突然擱筆,袖口沾了墨也不在意,"季卿覺得,嶽飛死得冤不冤?"
冰鑒的白霧模糊了君臣之間的視線。季尋之看着硯台裡未幹的朱砂:"冤在太忠,不冤在不知退。"
陸昭笑了。他推開窗,初夏的風裹着蟬鳴湧進來:"朕賞太傅了雪肌膏,他用了嗎?"
"用了。"季尋之目光掃過窗外的海棠樹,"楚大人說,陛下賜的藥...格外止痛。"
樹梢微微一動。季尋之知道,楚喚雲正蹲在那裡喂貓——就像當年小陸昭躲在樹上看他們習武一樣。
暮鼓聲中,楚喚雲拎着條活魚翻進天督府後院。"查清楚了。"他利落地刮着魚鱗,"兵部尚書養的那群'青蠅',專盯各府采買的香料。"
季尋之将藥杵遞過去:"北狄要香料做什麼?"
"你聞。"楚喚雲突然湊近,發梢掃過季尋之鼻尖,"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沉水香混着淡淡血腥氣。季尋之蹙眉:"雪肌膏?"
"沒錯。"楚喚雲攤開掌心,露出個小瓷盒,"昭兒賞的膏藥裡,摻了暹羅進貢的龍血竭。"
他指尖蘸了藥膏在石桌上畫線,"遇北狄的狼毒...會變成這樣。"
血色痕迹在月光下泛出藍光。
季尋之突然按住他手腕:"你試毒了?"
"一點點。"楚喚雲滿不在乎地甩甩手,"總得知道咱們陛下...哎你幹什麼!"
藥杵"當啷"落地。季尋之扯開他衣襟,心口那道傷疤果然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尋之。"楚喚雲突然輕聲喚他,"你還記不記得昭兒六歲那年,非要試你煎的藥?"
夜風驟停。季尋之的手懸在半空,想起那個攥着他衣袖哭鼻子的孩子:"藥苦..."
"現在輪到我試了。"楚喚雲笑着扣好衣領,"放心,死不了。"
牆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季尋之忽然将藥膏盡數刮入瓷盒:"明日我去趟大相國寺。"
"求簽?"
"求個裝藥的玉瓶。"季尋之眸色深沉,"聽說暹羅進貢的八寶琉璃瓶...能鎮邪祟。"
當夜,楚喚雲在昏迷中回到了北疆的雪夜。
他看見季尋之單騎闖營,玄色大氅被箭雨撕成碎片,卻仍死死護着懷中的軍報。
"尋之...走啊...快走啊…."
榻上的人突然劇烈痙攣,打翻了藥碗。季尋之扣住他手腕。輕輕撫摸着楚喚雲滾燙的額頭。
楚喚雲唇齒間洩出破碎的呓語:"别回頭..."
燭火"啪"地爆開。季尋之眼底盡是憂愁,他看着沉睡的楚喚雲,他暗暗祈禱着,也深深恐懼着……
直到楚喚雲将他拉進懷裡,手探進他衣襟。
"醒了就松手。"
楚喚雲低笑,帶着毒發的沙啞:"季大人真兇。"
他指尖劃過季尋之額前的碎發,"别摻合,你不姓楚。"
季尋之翻身将他按在榻上:"楚喚雲!"
"在呢。"
季尋之沉默半響,“可能…是我錯了。”——他曾勸說楚喚雲放心。
楚喚雲彈了一下季尋之的額頭,“傻子,相信昭兒,相信我。”
“……”季尋之被這句話深深刺痛。
“别想這些好麼?我累了,隻有咱倆的時候,我不想想那些……”
季尋之剛想說話就被楚喚雲拉倒壓在身下。楚喚雲将臉埋在季尋之的頸窩裡瘋狂嗅着,“尋之…我想…”
“别鬧,你還受着傷呢。”
“所以…就隻能麻煩季大人主動了…”楚喚雲溫熱的氣息落在季尋之的耳畔。
季尋之用力一翻身将楚喚雲壓制住,俯身吻下,楚喚雲閉着眼睛任由剝奪。衣衫半退時,楚喚雲的傷口被扯痛,他不可自控的輕微皺了下眉頭,這讓季尋之徹底失去理智。
“喚雲……你怕嗎?”季尋之略微哽咽。
“季大人,别說這麼掃興的話嘛。”楚喚雲表情微微一滞,随後又自然的揚起不着調的笑容。
“楚喚雲!我問你!”季尋之緊扣住他的手腕,“你怕嗎?”
楚喚雲看着季尋之,他的眼神在燭光下顯得格外複雜——那是一種季尋之從未見過的神情,像是把失望、不甘和某種固執的期待都揉碎了,混在漫不經心的表象之下。坦然肆意的笑容下隐藏着無力和試圖力挽狂瀾的期許。
兩人沉默半響後,楚喚雲終于開口。
“怕。”
這個字輕得像歎息,卻重得讓季尋之喘不過氣。
他太明白楚喚雲在怕什麼,楚喚雲不怕死,而是怕他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想要他死,曾經他拼盡全力培養的勇氣和意志終有一日會成為冰冷的刀鋒對準他的咽喉。這種挫敗感足以殺死曾經那個青衫落拓、鮮衣怒馬的少年。
兩人都很明白,任何一個帝王要的從來都是孤臣,是忠臣,不是能臣,更不是權臣。權力如鬼魅,無人可逃脫。曾經兩人最引以為傲的慰藉,此刻變成了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正在往慘敗的結局崩塌。
季尋之擡手輕輕撫摸着楚喚雲的眉間,他想要努力拭去男人眉間的憂愁和痛苦,可如論如何也擦不掉。
“不想了,睡吧。”楚喚雲咧開嘴露出标志性的無所謂的笑容,可最令季尋之心碎的就是楚喚雲努力隐藏、刻意表演的這抹笑容。
天剛蒙蒙亮,季尋之系好衣帶,将藥碗重重擱在案頭:"暹羅使團後日抵京,陛下命你主持迎賓宴。"
"不去。"楚喚雲把玩着染血的繃帶,"我要查青蠅的老巢。"
"由不得你。"季尋之突然捏住他下颌,"龍血竭混着狼毒,再折騰下去..."
"心疼了?"楚喚雲擦去唇邊藥漬,"那季大人親自喂我喝藥?"
瓷勺撞在碗沿的脆響中,季尋之舀起湯藥:"張嘴。"
"用這裡。"楚喚雲點點自己的唇。
話未說完,溫熱的藥汁已渡進口中。季尋之的睫毛掃過他眼睑,像北疆的雪落在灼傷的脊背。
迎賓宴當夜,楚喚雲一襲绛紗袍踏入麟德殿。腰間的錯金蹀躞帶勾出勁瘦腰線,驚得暹羅使臣摔了酒盞。
"楚大人這是..."
"本侯近日研習暹羅古樂。"楚喚雲執起鎏金酒壺,"特制了盞八寶琉璃杯,請諸位品鑒。"
季尋之立在殿柱陰影裡,看着他将酒液注入琉璃杯。七彩流光中,杯壁隐約顯出青蠅紋樣。
暹羅使臣見狀,突然出列“大周天子為天下共主,外臣一直敬仰天子英姿,今特獻上暹羅特産茶葉雪尖毛毫以表敬意。”
暹羅使臣說罷,身邊的侍從便端出一盞泡好的茶水從身後走出。楚喚雲和季尋之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
“朕素來愛茶,如此好茶深得朕心,不過暹羅此次出使我大周,楚卿作為主官甚是勞累,當居首功,這盞茶朕賜給楚卿了。”
“陛下,我暹羅特以此茶表達對大周的友好之情以及對大周君主的敬仰之意,楚大人自是該以禮相待,外臣早已備好了,但這盞茶若先讓楚大人品鑒恐怕不合禮數吧?還是說陛下看不上我暹羅的東西,看不上我暹羅國?”
“外使言重了,朕絕無此意。楚太傅是我朝重臣,更是朕的帝師,當喝此茶,不逾矩。況且這段時間楚卿辛苦,朕心疼。怎麼?朕疼惜朕的臣子外使也看不得嗎?楚愛卿,你放心大膽的喝,無人敢說什麼。”
宦官接過茶盞,遞到了楚喚雲的眼前,袖中暗袋裡季尋之給的紙條此刻墜的他擡不起手——茶色呈清即無毒。他看着這盞清澈的茶心情複雜。
接過茶盞時楚喚雲手腕微微一抖,不知放了些什麼進去。“臣多謝陛下,多謝使臣。”
就在茶盞碰到嘴邊的時刻,楚喚雲突然皺眉,大喝一聲“茶裡有毒!”順勢将茶往地上一潑,地毯瞬間被腐蝕成蜂窩狀。
堂上瞬間炸開了鍋,龍椅上的少年卻淡定如常。
說時遲那時快,楚喚雲已經用瓷片抵住了暹羅副使的咽喉,“暹羅使臣謀害陛下!來人!護駕!”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們暹羅絕不會幹這種事!”
“人贓并獲,容不得你狡辯!”楚喚雲緊緊鎖住副使的脖頸。
暹羅正使突然暴起,袖中短弩直取陸昭。楚喚雲旋身擋在禦前,酒壺砸碎在來者面門:"季大人!"
季尋之的劍已刺穿第二人咽喉,血濺在楚喚雲衣擺,像雪地紅梅。
天牢最深處,楚喚雲踹開刑架:"說說吧。"
“呸,大周的重臣?就會這種下三濫的栽贓手段?”
“使臣的話太過晦澀,我們實在聽不懂,不如等兩國開戰的時候,說給暹羅君主聽吧。”季尋之擦着刀說道。
楚喚雲湊近使臣,笑眯眯地說道“使臣今日說給我準備了禮物?”
暹羅正使突然疑惑:"你身上怎麼有王庭秘藥的味道..."
楚喚雲故意胡說八道,"是你們公主送我的定情信物。"
“哈哈哈哈哈哈看來…你們大周内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使大笑。
楚喚雲忽然掐住對方喉嚨。“不勞外使費心……”
入夜,季尋之的指尖蘸着藥膏,在楚喚雲傷口周圍畫圈。新結的痂泛着暗紅色,像雪地裡凍僵的梅。
"别亂動。"
楚喚雲歪在榻上,聞言反而故意拱了拱腰:"季大人這手法,比太醫署的老頭子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