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是你下的?”
“是啊,作為臣子,該為昭兒分憂。”
“昭兒…他并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昭兒不知情,不然…那茶怎麼會無毒呢”楚喚雲依舊是滿不在乎地笑着。
“喚雲…”
“别多想,昭兒是一國之君,警惕些是應該的。”
“楚喚雲……”
“誰讓我是重臣呢?若茶有毒,昭兒便以謀害我朝臣子的名義起兵暹羅,若無毒,昭兒也是一位體恤臣子的好帝王。”楚喚雲的笑意不達眼底。
季尋之沒有講話,楚喚雲閉上了眼睛。“但我可是重臣,昭兒想要理由,我應該給他一個理由。”
楚喚雲心中的苦澀無法言說,季尋之很清楚今天發生的一切,他更清楚此刻眼前這個男人竭盡全力的在逃避,他不敢戳破楚喚雲最後這一點點殘存的外殼,他試圖替這個破碎的男人去面對這一切,但卻毫無辦法。
“…會有辦法的…喚雲…别怕…有我呢…”季尋之哽咽的安慰着楚喚雲,也是在給自己洗腦。
此刻兩人都心如明鏡,卻都本能的逃避着,這份痛楚太過于沉重,重到兩人毫無招架之力,面對陸景淵他們可以用盡手段坦然博弈,但在昭兒面前,他們完全沒有赢的決心。
季尋之明白,楚喚雲的痛苦遠比季尋之大得多,所以他必須替楚喚雲扛起這面天,拉着楚喚雲殺出困境。
季尋之看着那人身上交錯的舊傷,忽然想起暹羅使臣臨死前的話——"王庭秘藥"。
他指尖微微用力,按在楚喚雲傷口凹陷處:"你早知道龍血竭會引發寒毒。"
"嗯哼。"楚喚雲悶哼,震得身下軟榻輕顫,"不然怎麼騙季大人親手上藥?"
季尋之突然俯身,齒尖咬住他肩頭那塊完好的皮膚。楚喚雲渾身一僵,聽見季尋之啞着嗓子道:"再有下次,我親手鎖了你。"
程七蹲在楚府屋頂啃燒餅時,正瞧見自家主子翻牆。楚喚雲紅衣飒沓,手裡還拎着個鎏金食盒。
"主子!您傷還沒好..."
"閉嘴。"楚喚雲甩給他一塊杏仁酥,"兵部那老狐狸今日去了大相國寺?"
程七點頭如搗蒜:"跟着個小沙彌進的藏經閣。"
食盒裡的糖蒸酥酪還冒着熱氣。楚喚雲指尖在盒底輕叩三下,夾層彈出一卷薄絹——是八寶琉璃杯上拓下的紋樣。
"送去給季大人。"他旋身躍下屋檐,"就說...我今晚讨教琴藝"
天督府的琴案積了層薄灰。季尋之剛撫平絹布上的褶皺,窗外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季大人忙着呢?"楚喚雲大咧咧推門而入,"琴譜呢?"
季尋之頭也不擡:"左手第三格。"
楚喚雲翻出本殘譜,扉頁題着"楚侯校注"。他指尖一頓:"我爹的字?"
"嗯。"季尋之将薄絹覆在燈罩上,"永明二十二年,楚侯與先帝對弈時校的譜。"
火光透出絹上密紋,竟是北境布防圖的殘卷。楚喚雲忽然按住琴弦:"你早知道這譜子有問題?"
"知道。"季尋之擡眼看他,"就像你知道我會去給你上藥。"
琴弦嗡鳴。楚喚雲猛地将人抵在琴案邊:"那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嗎?"
"知道。"季尋之平靜地解開發帶,"所以熄了燈。"
月光漫過窗棂,将糾纏的身影投在《太平引》的殘譜上。楚侯朱批的"危"字被衣袍覆蓋,像一場遲來了二十年的獻祭。
禦花園的蟬鳴撕扯着盛夏的暑氣,陸昭捏着的冰葡萄在絹帕上洇出紫痕。
楚喚雲單膝點地,玄鐵護腕壓着青石磚。
"太傅的傷好了?"少年天子忽然開口。
楚喚雲擡眼一笑,随手扯開衣領露出結痂:"托陛下賞的雪肌膏,連疤都沒留。"暗紅痂痕邊緣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季尋之的茶盞在案幾上輕輕一磕。
陸昭目光掃過那道傷,忽然将冰葡萄連帕子擲過去:"暹羅使團的事,太傅辦得漂亮。"
"臣不過借花獻佛。"楚喚雲接住葡萄,汁水染紅指尖,"倒是季大人那劍才叫精彩。"他忽然傾身逼近龍案,"陛下可要賞?"
鎏金獸爐騰起的沉香裡,陸昭看見太傅眼底映着自己。當年教他挽弓的手如今沾着葡萄汁,像未幹的血。
"賞。"少年天子突然拍案,"就賞季卿替朕巡視漕運!"
季尋之執禮的手勢分毫不錯:"臣鬥膽請楚大人同行。"
"不準。"陸昭朱筆點過楚喚雲心口,"朕要太傅養傷。"
筆尖懸在舊傷上方,一滴朱砂搖搖欲墜,"順便...教教新選的羽林衛。"
"臣教出來的陛下還不夠好?"楚喚雲聲音帶着笑,眼睛卻盯着那支能定生死的筆。
陸昭抽回手,朱筆在楚喚雲衣襟劃出血線似的紅痕:"太傅教得好,所以朕才要學,……"少年蘸着硯台裡新磨的朱砂,"怎麼用重臣。"
蟬聲驟歇。楚喚雲低頭看着心口鮮紅的"忠"字,突然大笑:"那臣得先教他們...怎麼活着。"說罷抓起案上冰葡萄塞進嘴裡,連皮帶籽嚼得咯吱響。
季尋之在天督府後院找到楚喚雲時,那人正用匕首削着根柳木。"兵部往羽林衛塞了十七人。"刀尖挑出木屑,"個個帶着北疆口音。"
"你拒了?"
"哪能啊。"楚喚雲吹去木屑,露出削成小弩的形狀,"我請他們明早校場見。"匕首"奪"地釘入柳木,"用這個。"
季尋之突然按住他手腕。月光下,楚喚雲掌心密布細小的藍點,像沾了毒粉的針眼。"龍血竭的毒未清,你又碰狼毒?"
"總得知道..."楚喚雲抽手時帶落季尋之的玉帶鈎,"昭兒賞的雪肌膏裡摻了多少料。"
季尋之腰間的玉帶嘩啦散開,他順勢将人壓進柳蔭,"季大人不如猜猜,我現在毒發到第幾層?"
回答被夜風揉碎。柳枝間隙裡,程七捂着眼睛往樹上蹿,懷裡還抱着從禦膳房順的荷葉雞。
五更鼓敲過第三遍,楚喚雲拎着未完工的小弩翻進宮牆。校場西角,新選羽林衛正在操練,刀光裡摻着北狄人特有的反手劈。
"諸位早啊。"他懶洋洋倚上箭垛,"聽說你們想學《太平引》?"
為首的壯漢抱拳:"求太傅指點!"
"好說。"楚喚雲突然甩出小弩,"接着!"柳木弩機在半空解體,十七枚木楔天女散花般射向衆人。壯漢下意識反手格擋,露出腕間青蠅刺青。
"這就對了。"楚喚雲撫掌大笑,"北狄探馬該有這個身手!"
笑聲未歇,玄鐵槍已刺穿壯漢腳背将人釘在地上,"勞煩帶個話——"他俯身拔出槍尖,"你們可汗要的《太平引》,在這兒。"
染血的槍尖挑起壯漢下巴,在咽喉處點了段旋律。
剩下十六人剛摸到刀柄,四周牆頭突然豎起弩機——真正的羽林衛端着軍械監新制的連弩。
"陛下說了..."楚喚雲轉身時槍杆掃倒一片箭靶,"要學就學全套。"
日頭爬上飛檐時,程七蹲在太醫院屋頂啃雞腿,看着自家主子把十七個"羽林衛"串成糖葫蘆押出宮門。
隊伍最後跟着個小太監,捧着沾血的雪肌膏瓷盒往禦書房跑。
陸昭正在批閱《漕運改制疏》,聞言朱筆一頓:"太傅真這麼說?"
"楚大人說..."小太監抖着嗓子學舌,"'分量不夠,下次多擱點'。"
朱砂在奏折上暈開血似的紅。陸昭忽然輕笑:"傳旨,賞太傅暹羅進貢的龍血香——"筆鋒狠狠劃過量詞,"一車。"
季尋之接到聖旨時,楚喚雲正往他書房搬裝滿龍血香的箱籠。
"正好給你熏衣裳。"楚喚雲坐在箱子上晃腿,"改日見着昭兒,熏他個跟頭。"
"明日大朝。"季尋之抽走他掌心的香丸,"你稱病。"
"那怎麼行?"楚喚雲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一顆香丸含着,"昭兒第一次用陽謀算計我,得捧場。"
說罷湊過來渡了半顆到季尋之唇間,苦得兩人同時皺眉。
朝鼓響徹朱雀門時,楚喚雲果然一襲绛紗袍倚着蟠龍柱。腰間綴滿暹羅貢品香囊,熏得老尚書連打噴嚏。
"臣有本奏!"兵部尚書突然出列,"楚大人昨日擅殺十六名羽林衛..."
"是十七個。"楚喚雲糾正,"還有個在诏獄啃地闆。"他忽然抽走對方笏闆,"大人這麼清楚人數,莫非認識?"
朝堂嘩然。兵部尚書漲紅臉要搶,楚喚雲卻把笏闆抛給季尋之:"季大人看看,這紫檀木的紋路像不像北狄軍報用的桦樹皮?"
"楚喚雲!"兵部尚書撲上來時,袖中掉出個青蠅紋印盒。
滿殿死寂。
陸昭忽然撫掌:"好戲。"少年天子拾級而下,龍紋靴踩住印盒,"朕倒不知,兵部還管着北狄的軍印?"
"陛下明鑒!這是栽..."
楚喚雲解下腰間香囊塞進尚書嘴裡,轉頭對陸昭笑,"臣請旨,讓季大人查查兵部的賬?"
季尋之适時呈上奏折:"臣已查實,兵部三年貪墨軍饷二百四十萬兩。"朱筆批過的數字觸目驚心,"其中半數...買了北狄的馬。"
陸昭的指尖在龍椅扶手上輕叩,忽然一笑:"既如此,楚卿代掌兵部如何?"
"臣拒旨。"楚喚雲答得幹脆,"除非..."他指向殿外烈日,"陛下親自給臣曬曬這些龍血香。"
滿朝文武倒吸涼氣。季尋之垂首屏氣,卻見天子解下龍紋外袍罩在香丸箱上:"夠嗎?"
楚喚雲怔住了。陽光透過殿門,照見少年天子中衣上熟悉的針腳——永明二十八年冬,他教小陸昭縫的護心甲。
"臣..."楚喚雲突然單膝跪地,"請督漕運。"
陸昭的手懸在楚喚雲肩上一寸處,最終隻拂去片不存在的塵:"準。"
退朝鐘聲裡,程七看着自家主子把香丸箱推進太液池。"主子這是...?"
"傻。"楚喚雲彈他腦門,"昭兒給我台階呢。"
漣漪蕩碎倒影,池底沉着十七枚青蠅令牌。
當夜,季尋之在漕船甲闆上逮到偷喝酒的楚喚雲。"兵部尚書的認罪書..."他展開血書,"提到北狄要買《河渠志》。"
"難怪昭兒派你來。"楚喚雲就着他的手看文書,突然嗆出酒液,"等等...這印鑒?"
月光照亮紙角暗記,赫然是陸昭私庫的藏書印。季尋之沉默地點頭,酒壇在兩人之間晃蕩。
"好孩子!"楚喚雲突然大笑,"陽謀套陽謀!"
他拿過酒壇灌了一口,"早算準我會查出青蠅,借我的手清兵部,再派你盯着漕運..."
季尋之忽然奪過酒壇:"你教出來的。"
江風掠過船舷。楚喚雲望着京城方向,指尖在船舷上敲出《太平引》的調子。
燈火闌珊處,年輕的帝王正在宮牆上遠眺,手中把玩着楚喚雲落下的玄鐵護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