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我民族,受苦實多!
“——為什麼啊!為什麼呢?”士人歎息、痛苦,卻知道再也阻止不了祂,還是給祂寫了一封薦書。
……
後來祂的化身不過幾年,就讓世間重現了秩序,讓百姓從困苦中回轉了過來。隻是那個化身,思慮過度,外表不過弱冠,便生白發。
士人下山看祂,見祂形容瘦削,雙腿無力,又悲又怒:“如今,你還覺得,這不是犧牲嗎?”
祂坐在輪椅上,看着在田地裡終于能直起脊背的老農,看着村社裡慶祝豐收的人們,也看村社中髒污的溝渠,新娘轎上沉悶的哭聲,喟歎道:“當然。”
祂在人間做了這麼多的事,可祂那時畢竟虛弱,旁人看祂也如肉體凡胎,于是就有宦海中的嫉妒者陷害排擠于前,憂心忡忡的皇帝防備忌憚于後。即使祂有無數的聰明手段、遍識人心,即使祂在化身消散前保住了所有的成果,也抵不過身後的清算、人心的鬼域。
薦祂入世的士人在野聽到的祂的傳說,也漸漸變成了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權臣的宦海起伏,其中自然少不了權謀厚黑、情愛桃色。祂嘔盡心血所做的有關減租有關赈災有關備糧的諸多善政,大家都用着,卻已經忘記了提出者是誰。
士人已經老了,再見到那虛弱的神明時,已經無法像上次那樣激動而悲怆,隻是慢慢地問道:“如今,你後悔嗎?”
神明垂下了眼眸,祂并沒有馬上回答他,隻是陷入了一種回憶,仿佛要把答案從回憶中帶出去:
“那時,我和現在一樣,也很不好。整片大陸亂哄哄的,我身上便更不好受。那些年,我頭腦昏昏在地底,想着,就這樣睡過去,自然而然地消失好了。”
“然後有一天,我被地上一陣亂哄哄的動靜吵醒了。我看到一群人拿着刀戟,就要處死中間那個士子。我其實看多了這種景象,它并不少見,就像人心天生有善惡兩面。可從來沒有習慣過它。”
“但那個士子沒有動。他正了正衣冠,挺直着坐了下去,等着刀劍刺向他的身體。在死去之前,他一直在反反複複說着一句話:”
神明慢慢說着,祂看起來并沒有什麼感情,也不作任何評價。祂複述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那是夫子的學生。”士人慨歎。他明白這話的重量,盡管仍不太懂得。
“千百年來,我看着一個又一個悲劇發生,卻都無能為力。許許多多個孩子死去了,更多的人蒙冤受苦。我什麼也做不到。有時,我甚至會想,是不是在我之上還有一個更高更大的存在,它有意向我降下磨難,讓我眼睜睜看着這些事情發生?但我仍然做不到任何事,隻能旁觀,隻能思考。在那漫長的時間裡,我曾問過偶然,問過命運,問它們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些悲劇,卻又剝奪了我改變的權力;我也問過時間,問它為什麼要讓青春白頭、要讓紅顔腐朽。我向許多存在發問,可它們回饋的隻有沉默,不對如今正發生或将要發生的一切發表任何意見。于是最後,我終于開始問自己。”
神明沉默了些許,祂想到最開始和女神幻影的對話:“無論是人還是神,生于世間,都無法實現真正的圓滿。因為除了夢中,沒有一處地方能完全随你的想象運行。于是就有一個最絕望的結論放在那裡:将追求與意義寄托于外物,則必有痛苦必有挫折。那麼,就因此抑郁、因此崩潰,抑或憤怒?但面前還有一條道路,一條在自己心中開辟無限世界的道路。”
——于是祂打開天眼,看到了芸芸衆生。
昆蟲纖薄的翅膀在時間的流逝中折損了,祂會關懷它。或者說祂本身既是這翅膀的完美,也是它的缺陷。所有人都在受苦,每個人都被局限在自己脆弱而緊密的圈子裡——鞭打、殺害、仇恨,渴望勝利後的和平。祂關懷這些人類,或者說祂就是這些人類。星系之外的星系,宇宙之外的宇宙,從永恒的虛空産生,迸發出生命,然後像氣泡一樣消失,反反複複,産生了許許多多的生命。那些生命都是祂,也都是祂的孩子,是祂短暫但無盡的漫長夢境中瘋狂的存在。于是我們便明白存在着超越自我的自我,存在着存在于萬物中的神明,于是我們明白,進入人世與超脫人世于祂而言,并沒有任何不同。
于是士人明白了,這是他永遠也達不到的領域。他隻能跟在祂身後,鼓盆而歌: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
長将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嗚呼!
君不見西山銜木衆鳥多,
鵲來燕去自成窠?”
悲聲常駐,環繞山谷,久久不絕。
——
這個故事像一條奔湧的河流,讓所有人的靈魂被激流沖刷着。女孩腐朽的身軀竟掙出一點活力。她讓琴弦替她說:“感謝您解答了我的疑惑,通往高天的大門理應為您敞開。但是——”琴弦嘶啞地問:“您解釋了我的疑惑,能否解脫我的靈魂?”
神明本應回他們一個神秘的微笑——這本就是超越人的、神的領域。但祂停了下來。神明在涅槃前放棄進入無憂無慮的永恒,而決定将自己的智慧分享給宇宙中的所有生靈,因為祂已經明白,永恒與時間之間的區别隻是表面現象,而入世與出世之間,并沒有關系的對立。
“當然,”祂說:“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結。”
詩人屏息凝神,他意識到了即将到來的沉重而無解的東西。
——“潮水從來漲落,天人亦有五衰,宇宙何曾不滅?蜉蝣如此,人如此,我亦如此。即使我一次又一次化身來到人間,即使我剔骨割肉獻出一切,到最後,也阻止不了熵增的大勢,挽救不來熱寂的命運。”祂垂眸道:“從一個奇點開始,到一片空無結束。這就是那個宇宙的一切。留下來的,隻有我的記憶。”
“但是,”神明說:“許多舊的宇宙正在死去,正如許多新的宇宙剛剛誕生。我仍會在無追尋中追尋,于無終點處前進。而這其中的欲望将被冠以一個怎樣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或許在千年以後,仍會有一個女孩,或許她不再是吸血鬼的女兒,或許她輕松快樂,天真可愛到讓人發笑。那女孩将以她的樣貌走上街頭,遇到“她”的吸血鬼父親。她會是一場陰謀中最無辜的存在,但她改變了世界。而她不是“她”。
——但是,“她”不是她嗎?
女孩的魂靈發出一聲解脫的喟歎。她默默地向神明垂首,竟準備要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吸血鬼惶恐的目光追随着神明,祂歎了口氣,手中凝出一朵黃金花兒,接住了那縷青煙,将它封存于花朵之中。
幽世陰慘的天地間,神明垂眸、不帶任何旖旎地親吻那花瓣,另一扇黃金之門在祂身邊敞開,祂便捧着花朵,讓它飛入門中。
“我應許你和樂而美滿的來世。縱使蒼天隕落,此諾不改。”
神明歎道。
……
在幽世裡,通往樹梢的路緩緩打開;而在現實之中,女孩無知無覺的身體忽然碎裂,在衆目睽睽之下,化為一抔飛灰,倏忽便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