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要徹底消滅界阻?”
不久前,在東方的幽世,閑坐城門收集故事的太史公第一次見到了閃耀在傳聞中的神明。祂帶來一個提案,一個在太史公看來荒謬到不可思議,又大膽到不可思議的提案。
——“徹底”消滅界阻?太史公生在漢武在世的時代,那後來的曆史和之前的曆史,都在他記憶中浮現。他知道界阻已經産生又消滅了許多次,從大禹治水時消散的河床,到秦滅六國貴族們輕如鴻毛的哀歎。總的來說,治世時界阻就消失,一到亂世,它便産生、凝實。楚狂把它稱為自然的生滅,而衍聖公們則對此感慨“天何言哉”。但隻有悲哀的一點不可磨滅:界阻永存永在,即使被除去,也陰魂不散,總會再次為禍世間。
這是此方世界既定的最根本的規則,在所有人思想中打上了不可違抗的鋼印,要颠覆它便形同颠覆世界。而這樣一句可令天地變色的話語,就發生在神明閑庭信步的拜訪中,出自祂平淡如道家常的口中。
“您知道這世界的運行方式嗎?”太史公也是有見識的人啊,他知道面前的神明擁有常人無法想象的眼光和力量,但正因從未見識過,所以才會疑慮:“我們這些人族思緒的結晶,在界阻來時被鎮壓在地下,極少時候才能在地上行走——但無論是我,還是土地、河伯,誰又忍心眼睜睜看着地上的生靈受苦受難呢?我們當然努力過,也反抗過,卻依然不曾改變什麼——這是印刻在世界最底層的規則,等閑撼動不來。”
神明卻搖搖頭,隻是說:“我在天上時,聽到他們叫我星星。他們向我許願,想要溫飽,想要公平。我想,我現在隻是給了他們暫時的、些微的公平,非契約中所指的‘公平’。所以我總有一天,要把真正的公平還給他們。”
太史公苦笑一聲,歎道:“傻話。哪有剛見一面就要為他們做到這種地步的神?我告訴你——”他還想滔滔不絕地說一些話,比如世界的規則,比如“外人”的義務範圍,比如有關在這世界和光同塵的點點滴滴,卻看到神明笑着搖了搖頭:“您擔心我,想的急了些,我心裡感激得很——可您有沒有想過,我之所以這樣說,之所以來找您,一定是找到了一些突破之法了?”
“——什麼?”
神明信手揮斥方遒,金黃的神力在祂面前奔湧,作為那計劃的注解:“這世界是一個圓。過去、現在與未來都是既定的,悲劇反反複複,永遠隻能成為悲劇。界阻産生于衆生的怨恨,這怨恨跨越時空,所以,即使除去了‘現在’的界阻,來自‘未來’與‘過去’的怨恨之牆,卻依然存在。這就是界阻永存永在的原因。”
“我會打破這個圓,前往過去與未來,讓界阻永遠消失。這樣,我和這世界的契約,才能成立。”
太史公聽得心潮澎湃,卻好奇祂的來意,問道:“那麼,您找我又是為了什麼呢?”
神明垂下眼眸,忽然笑了起來,如雲破日出:“你想到地上去嗎?就像過去的那些時候一樣待在地上,真正和别人飲酒談史,揖風邀月,遍遊名山大川。和那些人,和地上的人一起。”
“什麼?!你如果問我,那是當、當然想的,但是……”太史公又苦笑了一聲:“您知道的,我生時,也曾被功名利祿所惑,也曾被困宮廷、橫遭玷辱,終身不得解脫。我多想‘真正’回去,彌補遺憾。但是、但是……”
他的歎息像一股流逝的水,雖然倏忽而過,卻始終存在着。
“那麼,就上去吧。”神明在手中凝出一根葦杆一樣細瘦粗糙的船槳,放到太史公面前:“我曾經來到過一個世界,那裡的曆史是一條無垠無限奔湧向前的大河。西方的盲詩人們乘獨木舟在河中飄蕩,東方的漁父們駕着小舟在各個渡口徜徉。他們靠收集每個宇宙的故事為生。曆史是養料,河流是主體。他們說,我們是飄蕩在時間之河底下的世界,是所有宇宙的見證者與史官。”
太史公凝神聽着,他覺得自己和那船槳有一種超越靈魂的熟稔。
“可是後來,”神明喟歎着說:“故事荒蕪了,河流幹涸了。史官們一個個耗盡了能量,化為塵埃消失了。最後的史官拿着他細瘦的船槳,守着他們幹枯的河床,卻把世界拜托給一個偶然來到這人世界的旅人,要祂在他消失以後,用遊曆中看到的故事,填滿那片河床。”
神明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流露出一點點請求之意的時候,已經讓人連拒絕的心思都起不來了。
何況神明說:
“我會幫您到地上去,由此,來交換那些故事。”
太史公被迷得暈暈乎乎地拿了船槳,又興沖沖計劃自己到地上的行程中途,終于還記得問神明一句,祂接下來要幹什麼。
——“我要去西方,清除‘現在’世界僅存的毒瘤。”
太史公隻聽到了這樣一句。還有一些殘破的意思,在祂口中盤亘了一會兒,倏忽便消散了。
隻有幼稚的微風,半懂不懂地重複着:
“……那之後,離開的,也隻會是我一個而已。”
……
而如今,在西土,無數人被天上打鬥的威力所懾,呆呆定在那裡,拔腿欲逃,卻又害怕地動不了了。
神明在祓除世界僅存的毒瘤。但在那個創作小鎮、建立三界的大魔頭眼中,卻實在是不可理喻、多此一舉。
魔頭至少知道一些神明的可怕。自東方的界阻被一槍劈開之後,它就把神明的樣貌和目前已知的神力深深地刻在了腦海之中。它明白,這神明比它在世界上見到的任何一個存在都要強大,更不容小觑。
但它就是慣性地、下意識地——批評着,甚至嗤笑着神明入世以來的種種舉動。
首先,這神明剛剛降臨這個世界,就殺了許多位高權重者——無冤無仇的,又不是此世中人,為了那些無意義的感情就做出這等事,殺性未免太重了。
其次,祂為人族做了這麼多事,卻既不求在人間擁有信仰,也不想成為某地之主,權欲低到這個地步,還不求回報,實在無法理解。
最後,最讓它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是——神明到來這麼久,應該比誰都明白世界的規則,可都被它這樣提醒了還對小鎮發生的事不依不撓,甚至從幽世的樹根一路打到上面,祂究竟在想什麼,究竟想對它做什麼?
這魔頭實在不解,實在一頭霧水,卻又驚駭于神明的雷霆之威,隻能絞盡腦汁地、讨好着、戰戰兢兢地說:“冕下,我是哪裡得罪您了?請消消氣,冷靜冷靜……您想要這個小鎮,我理解,但可以好好說話,何必親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