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注視着它，如注視着一個靜默的無機物。祂并不做什麼解釋，隻是默默地用神力化出許多隻能發出黯淡白光的星子。現象更加不解，它隻能從中感受到許多蝼蟻的靈魂。

星子高蹈着，發出微微的嗡鳴，細聽下來，隻是十個字，一句詩，旁邊見證的詩人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它們說：

“願将不平氣，贈予我明公。”

——那是神明打開幽世時度化的冤魂所說的話！這些星子并非憑空所生，隻是那些往生魂魄的不平之氣。詩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神明垂下眼眸，慈悲的眸光拂過那些黯淡的星體，祂說：“問吧！你們的不平氣将要在這裡，得到解答。”

魔頭終于感受到一些能夠理解神明的希望，它使勁按捺住自己的怒火禮貌詢問：“所以，隻要我認真回答他們的問題，您與我的恩怨，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這樣的話，它多說點漂亮的話，意思意思安撫這些蝼蟻，這事就能得到一個圓滿的解決了。

而神明卻沒有回答，祂依然隻是看着這魔頭，如亘古不變的群峰：“不。”仿佛看到了它心中所想，神明說：“契約已經定下，隻有真話長存。我說過了：遂汝不平願。”

——然後，它隻覺得自己被某種抗拒不了的力量攫住，那些在腦子裡轉了無數回的好話都忽然消失，隻剩自己真實的心情，和心底想說的話。

但它還沒來得及想解決之法，星星們就已經連珠炮似的發問了。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指我為女巫？！”一顆黯淡的星憤怒着問：“我被捆着沉入水底，連唯一的生路都被剝奪，他們卻說我浮不上來，果然是個女巫！”

“我發現了真理，我重新發現了太陽！”又一顆星星癫狂地問：“你為什麼要讓所有人否定這一切？”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兩顆星星閃爍着，如泣如訴：“你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悲劇，就獻祭了我們兩個人的人生？”

“安靜！安靜！安靜！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說話？！”魔頭煩不勝煩，脫口而出：“我安排萬物來管理你們這群蝼蟻，管理過程中出現一些損耗，又有什麼關系？”

它本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勃然作色的那一刻，幽世的天都暗了下來，空氣如堵。震懾得那些還在憤怒質問的星辰，默然一刻。

——但很快，看似無垠的晦暗世界中，忽然傳來了低沉綿長的隆隆聲，如傳說中龍的吐息。

“不，不，不！”忽然，有一顆星星打破了這無言的環境，它的星體中竟還殘留着一些筆的形狀：“我們的人生由我們定，我們的命運靠自己寫，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哈哈。極輕的一聲，伴着星星落下的話音，神明笑起來了。光芒照亮祂周身：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的決定。”

祂平靜說着，看着地下世界晦暗的天空，隆隆聲越來越近，像是一條虛幻的龍，默默地飛來，盤亘在這天地間。

但這魔頭明明聽到了更多的聲音，有老農歎息着自己的收成，有母親擔憂出征的孩子，還有離人思歸，流民嚎啕；但最多最多的，還是因形容不盡生活諸苦，而一個字都說不出的，極輕極簡單的呼吸聲。

但就算是蝼蟻的呼吸聲，千千萬萬聚在一起時，也能讓它感到一種毛骨悚然。

但無論是神明，還是星辰，甚至那沉默的呼吸聲，都隻是看着它，無聲無息。

這魔頭在極度的恐懼中恍然想起來，那些幼稚卻憤怒的蝼蟻，其實是沒有武器的。

——“啪！”它在這十分的恐懼中生出了十分的憤怒，利爪撕開去往現世的空間，召喚出各色海妖水怪，舉起武器，渾身法力蓄勢待發：

【誰給了你們在我面前叫嚣的資格，蝼蟻！】

神明輕輕走入海妖們的包圍圈，卻平靜如常。自踏上這片土地開始，祂的耳邊所響起的，都是沉默的哭聲，沉默的憤怒與怨恨。無論是星星，還是魂魄、生靈，都被苦縫住了舌頭，連一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

但神明不需要聽他們說話，祂已經全都懂了。

【是的，我們沒有武器，沒有話語，沒有反抗的東西。】

【但我們還有拳頭，還有□□，還有同歸于盡的心。】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

“不，你們不必付出代價——我将你們的靈魂解脫，再不必承受世代的悲劇。”祂默默說，看向周身黯淡的星星。眼波中神光流轉。

——“故以衆生心火，遂汝不平願。”

于是，黯淡的星星，都被一股力量托舉着，一顆，兩顆，三顆……紛紛來到了天上，亮起奪目的光。

——然後，所有的星辰，都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