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不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故事。
中島敦複雜地想。神明平靜的叙述并不能讓往事輕松起來,相反,他敏感的神經早就不受控制地掀開了故事平靜的外皮,感受到某種在言說範圍之外的内裡。
其實認真說來,他已經聽神明說了很多往事了。神明根本不像他想象中高深莫測到無法窺探的大人物,隻要人類求問,隻要人類有資格知曉,祂就回答。
這是很震撼的,最開始中島敦就想,他一路走來,幾乎每次都要拼盡全力,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才可以從高位者身上得到幾句似是而非的情報,一點聊勝于無的信息。但神明絕不如此,祂公平而仁慈,對求知者一視同仁,那些人費盡心思編織出的上位者刑威難測的話在祂面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上智之人無所隐瞞就能令人服膺。
但是,但是,即使如此。
即使神明慷慨地将往事分享給他,即使神明親切地對祂講古,即使他後來再怎麼放松再怎麼把這些往事帶入到人類的思維中去,最後,他還是感受到了。
——您怎麼會一開始就知道鈴铛的命運、一開始就知道它會背叛您?!
——那……這樣,您在最初慈懷地賦予它形體,提點它看向世人的眼睛,您帶着它看星君河伯,帶着它看吸血鬼小鎮的悲喜劇,您這樣盡心地教育它,為它打算,助它成長……您是怎麼想的?
——既然知道一開始它就是這個命運,為何還要與它相遇?既然從最初就追尋不到,為什麼還要追尋?
既然明白這世界是個悲劇,為什麼仍然知其不可而為之?
他的靈魂有些沉默了。從前他在神明的故事中徜徉,看着未知一路鋪陳,看着這世界逐漸在他面前揭開面紗。直到最後,命定的悲劇完結了,世界被改變卻依然殘留了些悲傷的質料。
沉重的思緒壓着他,讓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但好在,太宰開口了。他仿佛從故事的中段看出了什麼可能性,斟酌着問:
“鈴铛逃往的‘世界的罅隙’,就是我們認為的書的罅隙嗎?”
對這時的太宰,因為有人支付了代價,鐘離幾乎有問必答:“是的。”
“也就是說,有另一個‘我’,另一個‘敦’,另一個橫濱?”
“是的。”
太宰歎了口氣,他想到了在神明發扣裡遇到的那個壺靈,它叫他“曾經的客人”,還拿太宰愛吃的東西招待他……還有壺靈有關本質和表象的一番話。
就算本質相同,表象不同,也能成為兩個不一樣的個體嗎?他問鐘離:“那個‘我’……本來的結局,是‘好’的嗎?”
鐘離搖了搖頭,卻說:“是你眼中的‘好’,卻是世人眼中的‘不好’。但在你心中這好不好,得看你自己。”
太宰治沉默了一會,又問:“但現在這個‘我’,心裡覺得這‘好’嗎?”
鐘離笑了起來,或許是很神秘的笑,祂不再說好與不好,隻是在講一些往事:“我過去曾聽一個艄公說過,在曆史的大河中溯洄,看宮阙做土,白骨紅顔,隻會感到春秋之浩渺,自己的思緒反而不重要了。”
太宰低聲說:“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