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程槐清為什麼和許潤不對付,大概要從她十一歲時剛到榆城講起。
程槐清不是土生土長的榆城人,她父母都是南方人,小時候一直住在沿海的一個省會大城市。
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老師,父母工作穩定,收入不錯,她又是獨生女,一個幸福城市家庭的标準配置。
但這種幸福止步于她九歲那年。
那年她的母親因為突發心髒病去世,留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
她爸爸是醫生,平時忙得腳不着地,所以準确來說,大部分時候都是程槐清獨自生活。
她有過紮不好頭發,穿髒衣服被同學嘲笑的時候、也有家裡停電,獨自裹在被子裡瑟瑟發抖睜眼到天明的時候、還有過父親忘記留菜,吃冰箱裡過期的蛋糕進醫院的時候……
後來程槐清因為開水壺太重沒拿穩,大面積燙傷又一次進醫院,她爸坐在她的病床前因為愧疚流了眼淚,問她“要不要找個新媽媽照顧她”。
程槐清那時候并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隻是因為看到父親流淚而感到難過,她說:“爸爸你别哭了,我願意的。”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程槐清記得那天是她出院,她爸帶着位年輕的阿姨來接她,告訴她這位阿姨以後就是她的新媽媽。
這位新媽媽是醫院旁邊一家小超市的收銀員,上班的時間很固定,每天都能接程槐清上下學。
一開始一切都很好,程槐清蓄起了長發,穿上了幹淨的衣服,吃上了熱騰騰的飯菜,再也不會因為停電害怕,因為這位新媽媽會在停電的時候抱着她入睡……
但這樣的生活沒有持續太久,新媽媽來的第五個月,她懷孕了。
程槐清的爸爸是一個非常傳統的男人,雖然平時不說,但其實一直都想要個兒子。
知道新妻子懷孕後,他高興壞了,當即就表示她可以不用再去上班,一切家務也都交給他,她隻用安安心心養胎就行。
他是這樣說,确實也這樣做了。
為了多養一個孩子,他開始經常幫同事頂班,還在外面的診所兼職,程槐清能見到他的時間越來越少,平時她放學回家,他不是在補覺,就是在忙工作,父女倆漸漸的就無話可說。
錢他是掙了,但這樣連軸轉基本不着家,幹家務的活自然就落到了程槐清頭上,程槐清又回到了之前自己獨自生活時的狀态。
她又變回了短發,穿髒校服,回家還要做飯,服侍因為懷孕而變得壞脾氣的繼母。
九個多月後,繼母生下了個男孩。
程槐清以為隻要繼母生下了孩子,她的脾氣就會變回原來那樣,她們還能回到從前的生活。
事實卻不是她想象中那麼美好。
繼母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去上班,但洗衣做飯照舊是程槐清包攬,唯一不同的是,這回她還多了個弟弟,給孩子換尿布,洗尿片的活全落在了她頭上,要是孩子夜哭,她也是第一個起的,換尿布洗尿布,除非尿布是幹淨的,那就是他餓了,這時程槐清才能去喊繼母喂奶,但半夜被叫醒,繼母通常是沒有什麼好臉色的,有時候氣不過,兜頭就是一巴掌。
但不去叫她,她先被孩子吵醒也要挨打,所以即便是心裡害怕,程槐清還是會去叫她起床。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半年,程槐清剛上六年級,程父因為操勞過度猝死在了崗位上。
程槐清記得那是周五早上的最後一節課,前一天繼母給了她十塊錢,讓她帶樓下新開的蛋糕店的蛋撻。
那家店自開業就要排長長的隊,所以臨近下課,程槐清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想要早一點趕到蛋糕店,這樣能早一些回家做飯,不會下午上課遲到。
她剛剛把桌面上的書收進書包裡,班主任就走進教室把她叫了出去,她以為是因為自己提早收書包被看見,心虛的要命,一路低着頭跟着班主任走到走廊盡頭的暗角。
“程槐清……”班主任表情嚴肅,“我有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你,你先做好心理準備。”
程槐清捏緊了褲腿,想要先道歉,但話還沒出口,就聽到班主任歎了口氣,告訴她:“你母親剛剛來電話,說你父親去世了……”
那天下暴雨,驚天的雷聲适時炸在她的頭頂,班主任的聲音逐漸飄遠,程槐清看着她一張一合的嘴唇,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她的表情由緊張轉為悲恸和不可置信,淚水從眼眶裡掉下來。
程槐清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到的醫院。
父親窄窄的病床前站着許多白大褂,他們都是父親的同事,繼母坐在一旁的小闆凳上抱着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身上哭泣,卻沒有聲音,房間裡唯一的哭聲,隻有程槐清那個尚在襁褓的弟弟,偏偏他的哭聲卻不是因為失去父親。
病床邊的人群裡,不知誰講了一句:“老程的女兒來了。”
程槐清便被推到床邊,那些人拍着她的肩膀歎着氣:“好孩子,你爸爸平日最疼你了,跟他說兩句話吧。”
她看着父親沒有血色蠟黃的臉,僵木地站着,顫抖着嘴唇在衆人的注視下,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沒過多久,程槐清的奶奶和小叔就到了,他們從鄉下趕過來,坐了一路車,頂着一腦袋的汗跑進來,問:“我哥怎麼樣了,不是說還在搶救嗎?”
繼母抱着孩子坐在闆凳上抹淚不說話,奶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表情木然的程槐清,沖到病床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吓得隔壁的護士匆忙跑進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奶奶抱着父親痛哭了一會,又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把小叔喊了出去。
程槐清去衛生間,正好聽到他們的談話。
奶奶說:“老大走了,那錢一定都是那女人的了。”
小叔說:“你放心,我們隻要死咬着清清不放手,财産怎麼都能分一半。”
程槐清那時候說不出什麼感覺,她的母親是獨生女,在她母親去世後,因為悲痛,姥姥姥爺也相繼離世,程槐清還有一個舅舅,在國外,很早之前就斷了聯系。所以,父親離世她除了難過,還在擔心自己以後會無處可去,現在突然有了去處,她卻還是不安。
奶奶和小叔回來後,又把繼母叫了出去,程槐清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談的,總之兩個人抓着繼母打了一頓,然後揚長而去,繼母立刻報了警。
最後這件事小叔承擔了大部分責任,被拘留三天。
當晚父親被運到殡儀館,誰都不在,奶奶也不在,繼母也不在,是爸爸的同事帶着程槐清一起守的夜。
第二天,繼母和奶奶都來了,奶奶拉着程槐清,和繼母吵架,這時程槐清才知道他們昨天打架的原因,奶奶說:“孩子歸我管,财産要分我一半。”
繼母說孩子她自己會管,錢一分也别想要。
三天後,她父親火化,程槐清的小叔正好被放出來,來了殡儀館,卻沒找到母親的蹤影。
他陪着程槐清看她父親被推進焚燒爐,殡儀館說買骨灰盒才能進去撿骨灰,但他不願意出,叫程槐清聯系她繼母過來。
繼母電話打不通,是父親單位的同事報告給了領導,單位出錢給他買了個骨灰盒。
小叔送抱着骨灰盒的程槐清回家,敲門沒人來開,繼母也聯系不上,隔壁住的奶奶買菜回來看到他們,說前兩天程槐清的繼母已經把這個房子賣了,昨天買房子的人還特意給他們這些鄰居送了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