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玑抱着陸懷川,很快便竄上了一座塔樓的屋頂。塔樓的屋檐傾角不大,剛好能讓陸懷川保持平衡。裴玑把她放下來,問她:“站穩了嗎?”
陸懷川試探着踩實了,高處風大,裴玑拉着她的手腕,師徒倆慢慢地坐了下來。
塔樓建得很高,陸懷川遠遠地看見皇宮,琉璃瓦在黑暗中隐約映出粼粼的燈火;近處的京城繁華至極,白日裡的動亂根本沒有影響百姓們的生活,入夜後坊市還很熱鬧,坐在塔樓上也能聽得一片模糊的喧嚣。
她來自後世,住慣了高樓大廈,被這樣直白的煙火氣撲了一臉,不由有些新奇。高處風大,陸懷川防不勝防,在秋夜的風中打了個噴嚏。
裴玑“哈哈”一笑,給她掐了個訣:“冷了吧?出門的時候讓你再穿一件外衫,非不聽。現在還冷嗎?”
陸懷川摸着鼻子,心虛地搖搖頭。暖意包裹住了她,陸懷川甚至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裴玑靈力的湧動,不由新奇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但是什麼也沒發現。
她以往是堅定的辯證唯物主義信奉者,偶爾的迷信全都給了重大的考試。但此間世界的所見所聞将她原本的認知全部推翻,甚至連她此刻鮮活的心跳都十分不可思議。
她第一次想:難道這世上真的有什麼擁有毀滅性力量的存在,在虛空中看着他們嗎?
裴玑看着陸懷川扭動小小的身體縮作一團坐在瓦上,覺得她實在是太可愛了,便摸了一把她的頭。
“懷川,昨日你是怎樣想的,居然敢去做誘餌?”裴玑道,“都是師尊不好。若是師尊來得再快些,你也就不會受傷了。”
他與明韫山不愧是師徒,陸懷川遇險,他們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她有些無奈地側過頭,說:“師尊,人活在這世上,不過是活‘問心無愧’這四個字。我願意去,這是我的事,遇到什麼事也是我的責任;您護着我,這是您的選擇,若是護不住,我也不會怪您。我隻不過是想,若是明知道殺了陸珩的兇手是誰卻不出一份力,心裡會有愧罷了。”
裴玑聽到“問心無愧”,不由狠狠一怔。他怔忡地望着小姑娘在夜色中線條柔軟的側臉,陸懷川的鬓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她一張嘴就吃了不少頭發,此時正有些不耐煩地用手指将它們勾出來。
裴玑看着她,突然笑了。他低下頭,說:“看來師尊是真的老了,居然總想着你們還小。”
“我是還小啊,六歲呢,倒是您,”陸懷川毫不客氣地接話,“您要是在我們那,早已經死了四五次了。”
裴玑被她噎了個倒仰,但心裡卻是軟和的。這孩子嘴上不饒人,其實與韫山一樣,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再想一想這兩個孩子的天靈根,裴玑覺得自己做夢恐怕都會笑出來。
“也罷。”裴玑在滿地的燈火中,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的二弟子。白衣青年神采飛揚,眼中隐約帶上些少年意氣,“若連弟子都護不住,我算是什麼師尊?懷川,你要做什麼,便大膽去做吧。”
陸懷川被師尊真摯的眼這樣一望,鼻子突然一酸。
她幼時驕縱,少時家中突逢變故,于是學會了瞻前顧後,學會了隐忍等待。家中的母親勞心勞力,妹妹年紀又小,她們母女三人從養尊處優到日子拮據,也不過幾日之間。
陸懷川告誡自己,不要對别人抱有什麼期望。她想要什麼,從來都是自己拿;母親焦頭爛額,妹妹又要她照顧,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一句“想做什麼就去做”。
但母親也曾經在深夜坐到她床頭,對她說過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陸懷川告訴自己,沒什麼可對不起的。她已經比大多數人都更幸運,又何必再怨天尤人。
她深吸一口氣,悶悶地“嗯”了一聲,趕緊岔開話題:“師尊,您還是給我講講此間世界吧。”
裴玑又揉了一把她的頭,力度很大,陸懷川捂着頭理了半天頭發。
他說:“差點忘了,你不清楚這裡的諸多事宜,那麼師尊先簡略地和你說一說。”
“此間世界分為四洲。此處是北洲,與你所知的‘古代’一樣,由凡人中的皇室統治;而修真界在東洲,修真界有許多門派;西洲則是魔界,由魔尊統領;南洲則人、魔、修士交雜,奇人衆多。”
裴玑說:“洲與洲之間有回厄海相阻隔,回厄海寬廣,又有海中妖獸盤踞,因此需要渡船。”
陸懷川“哦”了一聲,表示她聽懂了:“西洲的魔都像今日我在宮裡見到的那樣嗎?”
“不是的。”裴玑耐心地解釋道,“今日宮中的魔,修為已近化神,能夠僞裝成人。但低級的魔便頭上有角,身上有魔刺,隻會進食求生——但最像人的,還是魔尊。兩百年前,魔界出了第一個魔尊,他……”
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令人恐懼的事情,但陸懷川在他未竟的話語中讀出了什麼,沉默着。
魔尊出世時,裴玑隻是一個普通的外門弟子。
修真界亂得一塌糊塗,人間更是生靈塗炭。連一般的修士都無法自保,更何況毫無力量的凡人?那時四周的不少城池都籠罩着血腥氣,他不論走到何處,都能嗅到濃厚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死亡氣息。
“近百年前,那時的東洲第一宗和光門,聯合了其他修真門派誅殺魔尊。因此目前魔界成不了什麼氣候。”
陸懷川認認真真地聽着,她在聽到“和光門”的時候,開口道:“師尊,和光門是開創景明刀的門派嗎?”
同塵派,和光門。别人或許不知,但陸懷川知曉和光同塵的典故,二者一脈相承,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裴玑看着陸懷川,喉間幹澀:“是。”
陸懷川又問:“您說‘那時’的第一宗,那它現在不是第一宗了麼?”
裴玑艱難道:“……是。和光門的精銳弟子,全數折損在了那次誅殺行動中。掌門身死、長老重傷,不知所蹤,隻留下一個宗門的空架子,和人人稱道的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