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顧他,便要把我的一輩子都搭進去嗎!”薜荔怒聲道,她臉上的委屈、不甘、憤怒,比陸懷川在王府中見過的所有表情都要鮮活。
在這一瞬,陸懷川幾乎被震撼了。
“我是女子,便要心甘情願為弟弟付出一切;我是女子,便遲早要嫁給李進那樣見色起意的醜男人;我是女子,便活該在這裡,被你們求,被你們罵——憑什麼!”薜荔雙目通紅,“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我要在王府裡做丫鬟,憑什麼我賺來的銀子要給趙光祖花,憑什麼我要給他收拾爛攤子,要處處讓着他!”薜荔哽咽道,她的眼睛迸出極亮的光芒來,“趙光祖是你們的兒子,難道我不是你們的女兒嗎?你們告訴我,憑什麼!”
然而這對麻木的夫婦卻看不見她眼中的光。
中年女子讷讷道:“……來娣,你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呀。”
中年男子道:“你什麼意思。你到底救不救光祖?”
薜荔垂下眼,她很快就冷靜下來了。她道:“我可以求小姐和二公子,但我有一個條件。”
中年夫婦被她驚呆了。
他們的女兒,向來溫順懂事,他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來不忤逆他們——如今站在這裡的少年,滿臉涕淚、狼狽不堪,還被打了一巴掌,即便如此,她也不願如他們的意。
女子道:“來娣你說什麼傻話,咱們是一家人,還提什麼條件呢,真是……”
薜荔沒理她,繼續說:“我去求二公子。但你們從今往後不要來找我,趙光祖也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你們自己說的,我不是你們的女兒。”
陸懷川歎了口氣,明韫山亦斂下神色。裴玑道:“薜荔姑娘是個烈性子啊。”
陸懷川道:“不是這樣的。她是在給她爹娘最後一個機會,她和弟弟,究竟選哪個。”
她終究是在心軟。
“她的父母不會選她的。”明韫山低聲說,“他們隻會覺得她在賭氣。”
在這樣的時代裡,一個平凡的女子,若沒有父母、沒有家人,僅憑自己,能好過到哪裡去?
事實也是如此。在北洲,像薜荔這樣的女子,是很難繼續走下去的。
因而他們笃定,薜荔一定會忍下這口氣,最終回到他們身邊。
“師尊,”陸懷川不忍地轉過目光,“你說你曾經是外門弟子。同塵派有外門麼?”
裴玑怔愣片刻,失笑:“你若想有,自然是有的。”
果然,那對中年夫婦的臉從憤怒、哀求變成了冷漠。
中年男子道:“總要嫁人的女人,還想跟傳宗接代的光祖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你要走就走,别跟個千金大小姐似的把自己當回事。”
中年女子道:“我隻當以往隻養了個兒子,沒你這個女兒了。以後就指望光祖了,你也别指望我們還認你!”
薜荔倔強地别開頭,眼淚卻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她咬住牙,想,不要哭。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不要哭。
女人在她兒時向她笑着揮手,在衣擺上擦過手指,再将主家賞賜下來的點心喂進她嘴裡。那一塊點心太甜了,甜得發齁,以至于她到今天都記得味道。
她那時想了好多天那塊點心,覺得女人或許偏心,但一定是愛自己的。
還有男人,為了将自己送進王府當丫鬟,給許多人賠着笑臉塞銀子。他的笑容拘謹又謙卑,手上和臉上都是常年操勞而留下來的深深皺痕。
但也是這個女人。
她在給弟弟洗換下來的衣服時,摸到一整包的碎點心。
點心是大戶人家裡随處可見、而他們一年都吃不到幾次的桂花糕,碎在加了皂角的水裡,軟塌塌的,浮上來一點碎末。
她從衣物中摸到油紙包,在一片狼藉中,輕輕拈起一塊尚算完整的桂花糕,隻嘗到皂角的生澀苦味。
也是那個男人。
她好不容易自王府出來省親,風塵仆仆在夜晚趕到家,想要将王妃賞賜給她的銀子拿給他們,卻聽到男人對着女人說:“那丫頭拿回來的錢都放好沒有?光祖娶親要不少,得給他存起來。還好老子把她送進親王府裡,不然光祖連娶媳婦的錢都沒有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無數次,她本以為自己已經不為所動。
可事到如今,還是覺得錐心。若要對弟弟好,那就對弟弟好,為什麼要施舍她一些好處,再狠狠給她一巴掌呢。
如果他們一直恨她,一直對她不好,那她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樣難過?
她隻覺得胸中有無限痛楚與憤怒,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生養她的爹娘能夠毫不猶豫地将她漚成弟弟的肥,這世上還有誰愛她?誰來愛她?是她活該嗎?
他們就要走了。方才的好言好語不是因為她,而是為了那個想要将她賣了的弟弟——
“慢着。”
薜荔望見門内走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聲音稚嫩,卻壓着難以遏制的憤怒。她一時瞪大了眼睛,眼中的淚水滾珠似的向下掉,那一身缟素便一時模糊,一時清晰。
那兩人看見她從親王府中走出,知道她一定身份不低,便點頭哈腰道:“這位小小姐有何吩咐?”
陸懷川沒有理他們。她轉過臉,對薜荔道:“我将往江南。薜荔,我隻問你,随我走嗎?”
“江南?”中年女子目瞪口呆,發現那女孩的神色是認真的,不由得有種脫離控制的感覺,“小小姐不要說笑了,我家丫頭在親王府當差,是出不去的……”
“誰是你家丫頭?”陸懷川冷冷的目光向她瞥來,“薜荔,你有爹娘麼?”
薜荔一怔,随即鼻頭一酸,她知道了,小姐全都知道了。
或許小姐在問她“爹娘對你好麼”的時候,就已經全都知道了。薜荔最後看了那女人一眼,用力地搖了搖頭。
陸懷川蓦地笑了。女孩子年紀很小,笑開來時還滿是稚氣,露出新掉的門牙洞,她說:“那麼,随我走嗎?”
薜荔用袖口抹掉自己的眼淚,她望着陸懷川,通紅的眼睛裡滿是對未來的期望。
“去!小姐去哪裡,薜荔就去哪裡。”
中年女人眼見事情有變,拼命地拉拽中年男人的衣角,卻沒有得到任何反應。中年男人維持着行禮的姿勢,背後卻出了一片冷汗。
門内的陰影中有一角白衣,男人借着門口燈籠的亮光,看清了那人的臉。他還是孩子,但恭親王府裡這樣年紀的孩子隻有一個。
那孩子注意到他望過來的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隻是這一眼,就足以将他定在原地不敢動彈、不敢說話。
“那便走吧。”陸懷川轉過身,薜荔很快便跟上了她。
明韫山站在陰影裡,對門房說:“門前髒了,去掃一掃吧。”
門房心下詫異,二公子一向溫文有理,很少說這樣刻薄的話,今日倒是為了師妹的侍女出了頭。他恭敬地應了一聲“是”,拿起一邊的掃帚就走了出去。
那對中年夫婦見勢不好,站起來就跑,一聲不吭地,連頭都沒有回。
薜荔随着陸懷川進了王府,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韫山和裴玑跟在她們身後,陸懷川看了她一眼,忽然回頭道:“師兄,王妃在哪?”
明韫山一怔:“你要找她?”
陸懷川道:“我要薜荔的賣身契。”
薜荔一驚,連忙說:“小姐,不必了……”
“這樣。”明韫山點一點頭,“我稍後着人去說,晚間她大約還會叫你過去,你先等等吧。”
陸懷川道:“多謝師兄。”
明韫山悶笑兩聲。這小姑娘無事“明韫山”,有事“師兄”,改口實在快,偏偏他又很受用,簡直叫人沒辦法。
陸懷川又握住薜荔的手,小女孩才到薜荔腰間,說出來的話卻極有分量,“薜荔,不要怕。若是你不想跟着我們,想要做别的事,我也能托師兄為你安排一份活計,在哪裡都可以。”
薜荔神情激動,剛想說話,陸懷川便一擺手:“現在先不要急着下決定。薜荔,你先去收拾一下行李,明日先與我們一同下江南。至于往後的事,先見過江南風景再說吧。”
薜荔便無言地沖陸懷川鄭重一禮,走了。
陸懷川站在垂花門裡,遠遠地望着她。王府的牆上樹影斑駁,秋天的白日裡尚存幾分暑氣,薜荔翩飛的裙角繞過抄手遊廊,很快便不見了。
陸懷川側頭對明韫山道:“我直接問王妃要賣身契,這樣可以嗎?”
明韫山無奈笑:“你話都說了,不可以也得可以啊。”
這話與裴玑的“若你想有,自然也是有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陸懷川便笑了。她善于察言觀色,得了師兄和師尊幾分偏寵便蹬鼻子上臉,以往母親沒少說她“給一點陽光就燦爛”。好在她一向有分寸,很少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因此裴玑與明韫山也有求必應。
回房以後,明韫山召來王妃院裡的侍女,與她把事情說明白了。待到晚間晚膳時,恭王妃果真着人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