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煙花四起，原田泣再一次登門探望，而屋内一片冷清。

黑暗中，他站在床尾，看着眼前賞心悅目的景象，忽地獰笑起來。

終于，終于讓他見到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孤身一人蜷縮在床上的原寺靈了。

他看上去消瘦了很多，臉上也長出了雀斑。原寺靈的外貌随了李金蓮，皮膚很白，是以臉上長雀斑也不奇怪。他睡得很死，即使開了燈也沒有醒過來。

不知他是不是真死了，原田泣一把掀了被子将他推醒。

原寺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在意識到床頭站着人的那一刻吓得翻身掉下了床。他跌坐在地上，看清楚來人以後臉上滑過一絲訝色。

“哥？！”他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還在做夢，轉而驚喜道：“你怎麼來了？！”

“你覺得我為什麼過來？”原田泣的聲音比空氣還要冷。

原寺靈像是隐約猜到了什麼，眼底顯露出些許惶恐，繼而别過臉，雙腳凍得貼在一塊摩擦，看起來不太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錢。”原田泣善心大發地替他回答了，繼而伸出手，道：“一萬五，連上去年的份。”

原寺靈身形一僵，抱着腿将臉貼在膝蓋邊上嘟囔：“我現在沒有這麼多錢……而且你來找我就隻是為了錢嗎？”

“那不然呢？”原田泣攤出的手抖了抖，“不會一分都不剩了吧？你媽最近有中風的征兆，經不起你磨蹭。”

“……”捱了片刻，原寺靈從地上爬起來，從床頭櫃裡抱了個鐵盒子出來走到原田泣面前，心虛地别過臉說：“我隻有這麼點。”

原田泣将盒子的蓋子打開，裡面隻有幾張散錢。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将盒子棄如敝屣地丢在地上。

原寺靈低下頭，給了他一個腦袋頂的旋。

“手機拿出來。”原田泣想到了還有數字貨币，繼續催道。

原寺靈怕是沒想到原田泣會逼得這麼緊，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給？”原田泣坐在床邊：“要不讓你媽也跟你一樣自生自滅算了？”

“呵。”

原田泣聽到這一聲輕笑，額角青筋突起，他一腳踹向原寺靈的大腿，将他身形踹得晃了晃，同時，也晃出了兩點晶瑩剔透的東西。

他一愣，似乎反應過來剛剛那一聲不是笑，而是抽噎。

見慣了原寺靈笑的樣子，哭還是頭一回。所以原田泣就這麼坐在床邊，安靜地欣賞着原寺靈哭的樣子。

狼狽、悲哀、絕望，他曾經曆過的心情，如今原寺靈也都一一親身體驗過了。

“手機裡存了多少？”原田泣用發亮的鞋尖蹭了蹭他的小腿，繼續逼問。

然而原寺靈除了哭沒再說别的話，似乎想就這樣把他哭走。

原田泣看膩了，主動搜起了原寺靈的床頭，在枕頭底下找到了他的手機。

見狀，原寺靈急忙撲過來争奪。

看來手機裡的确藏着資産。

原田泣力氣大，一把将他摁在床上，心情不悅道：“再動一下手機都不給你留。”

原寺靈眼眶通紅，用手臂蓋住雙眼放棄抵抗，任憑原田泣查看他手機裡的餘額。

“還以為有多少。也就八百來塊。”原田泣鄙夷道，又随手點開了一個銀行APP，說：“登錄密碼報過來。”

“不給……”原寺靈死咬着牙不放。

“看來銀行卡裡有很多錢啊？”原田泣點擊了忘記密碼，拽下原寺靈蓋在臉上的手強行給他做了人臉識别。

“睜眼。”他語氣不善道。

原寺靈死活不睜。

原田泣當場甩了一巴掌過去，再次命令道：“睜、眼！”

原寺靈瑟瑟發抖地捂着臉，眼底又哭出了一道淚痕。

人臉識别通過後，原田泣就坐在床邊重新設置了登錄密碼登錄進去，一看餘額，唾棄道：“也就三千塊錢。”

“我……”原寺靈雙目無神地盯着天花闆看，聲音哽咽沙啞：“我已經很難了。都不知道要怎麼活了。”

“那不如你去死好了，我讓李金蓮給你陪葬？”原田泣把手機随手丢到他身上。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原寺靈聲音有些缥缈，好像原田泣肯定過後真的就會去尋死一樣。

“對啊。”原田泣肯定道。

原寺靈慢慢從床上坐起身，臉頰上有一個清晰的巴掌印，他幽幽道：“我不要媽媽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嗎？給你了。”

“誰會想要一個拖油瓶。”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原寺靈摸起手機：“我把錢都給你。剩下的過幾天再補上。”

“我懶得來這裡這麼多趟。”

“那我們加個聯系方式，到時候一次性發給你。”

“你想惡心死我嗎？”

“……”原寺靈指尖一頓，緩了很久，苦笑道：“我會想辦法的。五天後你再過來吧。”

原田泣起身走到房間門口，而原寺靈一直枯坐在床邊。

“那你五天後再死。”說完這句話，原田泣才終于離開。

出于某種好奇，他在山腳多留意了一天，看看他所謂的辦法究竟是什麼。

最終，他等到了原寺靈跟着一個看上去四十上下濃妝豔抹的女人朝一家民宿走去。

*

“你媽要是知道自己的醫藥費是她兒子當鴨子換來的，她甯願跳樓也不願意多活。”

原田泣痛罵了原寺靈一個下午，将他從山腳一路踹到家門口，直踹得他連爬都爬不起來為止。

“實在拿不出錢就算了。我先墊着。明年再來拿。”

原寺靈從地上爬起來，衣服沾着的石粒一顆顆滾落，下一秒，隻見他跪趴在了自己面前道謝。

原田泣的眼睛像被刺了一刀，他一把拽起了原寺靈，将他猛甩到門前，出言不遜道：“明年要收一萬三，記好了。”

原寺靈垂着腦袋，長長的摻着灰的劉海蓋住了半張臉，身上的外套還是第一年上山見到的那一件，原田泣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原寺靈多久沒換過新衣服了？

他習慣了對原寺靈冷漠，不盼着他一點好，所以當這個帶有同情色彩的問題出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他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其實在心疼。

“要是讓我收到一分今天這種途徑掙到的錢，我就斷了你媽的藥，再把你倒吊在寡婦街的牌坊上，吊個三天三夜。”他在走之前依舊惡語相向。

原寺靈的後背貼着門一直一動不動，半晌，他撇過頭，發出了經久未聽到的、叛逆的“啧”聲。

這聲咋舌刺激地原田泣頭皮一緊，他隐忍着低笑一聲。

看來是籌碼還不夠。

他的嘴皮子琢磨了片刻，扭頭威脅道：

“對了。原屋順吵着要過來和你一起住，我聽着也覺得煩了，正好最近交了女友，繼續讓她住在家裡也是個累贅，所以我想——”

“她不是累贅！”原寺靈忽然高喊，原本被長劉海遮住的眼睛随着他猛然擡臉的動作而從發間露出來。

他本來已經沒有力氣了，可現在好像又陡然恢複了一些，倚着門，瘦弱的身形搖晃了兩下企圖站直，嘴裡喘着粗氣，聲音像從喉間擠出來的：“是你一開始偏要搶走她的，現在又想還回來……沒門！”

看來原屋順對原寺靈來說是個非常好的人質。

原田泣嗤笑道：“她和你一樣，沒有任何價值，對我來說就是累贅。累贅就是垃圾，我想扔就扔，你應該很清楚吧？”

原寺靈一把擦去眼淚，脫力貼着門闆坐在了門檻上。安靜了片刻，好聲好氣地央求：“你别抛棄她…她比我乖多了……”說完，抽咽了一聲。

“乖有什麼用？”原田泣想到了在李金蓮面前賣乖的自己，根本毫無作用，不如親生的一句話受用。他說：“她又不是我親妹。”

“她是……”原寺靈又埋着臉，聲音帶着明顯的鼻音。

見到原寺靈哭，原田泣爽過了頭。“是你說的。”他突然覺得這是一個翻舊賬的好機會，回身朝原寺靈走過去，邊嘲諷道：“是你親口說的，你忘了嗎？你和我不是一個媽生的，我不是你哥。也就是說，原屋順也不是我妹。”

“她是！”原寺靈猛地擡頭，眼睛通紅：“她是你妹！我求求你了，她還要上學呢……”

“我會供她讀到初中畢業，跟廢物的你一樣。”原田泣冷笑一聲：“你最好祈禱到時候原屋順能考上個公辦的寄宿高中。”

“你非要這樣嗎？”原寺靈一遍遍倔強地擦去奪眶而出的眼淚，“我們不是家人嗎？”

“你現在和我談家人了？”原田泣一腳踹上木門，将原寺靈的劉海一把抓上頭頂，露出來光潔的額頭，“以前的你不是巴不得我在學校餓死好不和你搶媽媽、争家産嗎？現在和我談什麼狗屁家人了？”

原寺靈從哭泣的表情中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我錯了……你不要和我計較了。”

“你媽沒教過你有些話不能亂說嗎？”原田泣眯起眼盯着他：“年少無知在我這裡等同死罪。”

原寺靈嘴唇幹燥地開裂，随着呼吸撕扯出了裂痕慢慢滲出了血，他說：“我知道。你不原諒我也沒關系。但原屋順是無辜的啊。”

“她不無辜。她吵得很。”原田泣說着，松開抓着他的劉海的手。

“那我替她道歉。”原寺靈垂着頭，頭發亂糟糟的，能看到額角一塊細小的疤痕。

原田泣記得原寺靈很小的時候就有那道疤了，每當他想問的時候，總會被其他别的事情耽誤。而現在，他再一次有了問他那道疤怎麼來的的機會，卻發現自己怎麼都問不出口了。

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他好像很久都沒有把原寺靈當作自己的弟弟看待了，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作為兄長的關切權，還是身體先一步做出了警告，警告自己不該關心原寺靈。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原寺靈微弱的聲音：

“對不起。”

原田泣後退一步。

“對不起。”

原寺靈的道歉還在繼續。

“對不起。”

當他說到第三個對不起的時候，原田泣雙手不自覺握成拳。

隻要交代完這些就夠了麼？

有李金蓮和原屋順做擔保的話，原寺靈應該就不會想着去做鴨子或者尋死了吧。他這麼想着，在身後原寺靈一遍遍的道歉聲中倉皇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