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當然清楚,肺癌的問題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的病态。這不是醫院能治好的病。但在此刻,姜言作為一名心理醫生,他還是會擔負起他作為醫生的責任。
于是,姜言說:“放下你身上所有的重擔,所有糾纏你、耗損你心血的事情全部停止。”
“我放不下我的父母妻兒。”肺癌黯然。
“那麼先争取一天呢?”姜言循循善誘。
“一天嗎?”肺癌的眼中恢複了一絲光亮。
姜言說:“你需要一個喘息。”整個社會也需要一個喘息。
“一天就可以嗎?”肺癌小心翼翼地問着。
“一天是不夠的。”姜言如實告知:“但如果連一天都沒有,你恐怕很快就堅持不下去了吧?”
“您……連這都看出來了?”肺癌眼眶紅了,嘴唇抖了兩下,險些落淚,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揉着眼睛,‘豁’地站起,眼神躲開了姜言探尋的視線,卻發自肺腑地說了一聲‘謝謝醫生。’
姜言僅微微颔首。
實際上,他并不覺得自己幫上了什麼忙。
他目送肺癌離開,心口沉甸甸的,那是來自肺癌的精神重擔,姜言剛才與他共情時探知的冰山一角。
一聲歎息拉回了姜言的視線,咨詢台前,肝癌已經坐了上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肝癌感慨道:“醫生您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人變得很自信?”
“你不自信嗎?”姜言打量着肝癌。
肝癌撓了撓頭,說:“那得看跟誰比。”
“跟誰?”
“我老婆。”肝癌又不好意地揉了下鼻子,說:“我老婆的工作比我好,掙得錢也比我多。我失業五年,在家吃軟飯,她也沒說我什麼,但我自己心裡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每個月伸手向她要生活費的時候,我女兒伸手,我也伸手,感覺自己像個累贅。”
“所以你就借酒消愁?”姜言看着肝癌頭頂‘肝癌’這兩個綠油油的大字,總覺得有些刺眼。
“我——嗚!”
肝癌突然哽咽,随即捂着臉竟大哭起來。
他哭得撕心裂肺,姜言眉頭擰成了一個川。
他很想敲桌子提醒這人‘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可轉念一想,這是病人,一個有心理疾病的病人,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然而,姜言能忍,後面排隊那兩個卻忍不了,甲狀腺癌雙手抱胸不客氣地喊話:“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這話不知怎麼戳到了肝癌的逆鱗,這家夥竟然一下就炸毛了,他騰一下跳起來,沖着甲狀腺癌就撲了過去:“你說什麼?你剛才說我什麼?”
“孬種!”甲狀腺癌頂着兩個黑眼圈,一看就是經常熬夜熬出來的。他看起來相當年輕隻是臉色蠟黃,身材消瘦,帶着一層顯而易見的病氣。
他沒想到肝癌會直接沖過來和他動手,反應慢了半拍,頭發就被肝癌一把薅住了,尴尬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他的頭皮被肝癌一把薅下去了。
肝癌:“對不起,我……”他吓了一跳,以為真給人頭皮掀了,結果仔細一看竟然是個頭套。
甲狀腺癌鬧了個大紅臉,一手捂着自己的光頭,依舊氣勢洶洶吼叫:“看什麼看?沒見過别人戴頭套嗎?”
“都别吵了。”姜言忍無可忍,敲桌面:“肝癌回來,繼續說你的情況。”
“哦。好。”肝癌把頭套塞到甲狀腺癌手裡,又坐回咨詢台的椅子上,說:“醫生,我不怕您笑話,我因為長期沒工作,在親戚朋友們面前擡不起頭。我知道他們表面說着羨慕我不用工作不用當牛馬,背地裡卻都笑話我沒用、窩囊,還有說我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我老婆雖然從沒說過我什麼,但她跟我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我明知道她心裡藏着很多事,卻不敢問,生怕她一張嘴就要跟我提離婚。我……”
肝癌說着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哽咽道:“我雖然知道自己是個累贅,卻又瘋狂害怕她哪天真不要我了,我不知道我離開了她我該怎麼活,我特别痛苦,隻有喝醉了我才能稍微緩解心中的煩悶,可是……可是……”他突然說不下去了,雙手捂臉,趴在桌上。
姜言知道,這才到了關鍵時刻,他沒有催肝癌,而是給他預留出了足夠的情緒釋放空間。
半晌後,肝癌突然擡起頭,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說:“有一次,我喝醉了,喝斷片了,我竟然打了她……”
屋裡突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要知道,此刻在場的全是男子,包括姜言在内,他們全都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
即便在仙界,若自己不如意就去欺負弱小,也是絕對不可饒恕的重罪。更何況,對方還是那麼善良又有包容心的人。
“家暴不可取。”姜言說。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太不是東西……”肝癌反複說着這句話,但此刻,他的眼淚也好,他的自陳也好,在姜言眼裡全都成了虛僞的遮止。
“所以,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姜言冷靜地問。
肝癌吸着鼻子:“您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控制自己不喝酒,我隻要不喝酒,就肯定不會再對她動手。我……我不能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