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石台之上,兩條細直的長腿随意晃蕩着,靴上墜着的金鈴也跟着發出一串清脆的聲音,她眉目彎彎,笑言,“你讓我好生苦等啦。”
蕭崇不解,窈窕少女已經朝他快步奔來,紅裙飛揚,眉骨雖顯英氣利落,眼睛卻圓潤柔美還帶有稚嫩。少年耳朵悄然紅了些許,腳步撤後半步。但見那張揚的身影在紅光中變作一顆九葉蓮直穿他靈台而去。他回過神,隻餘落在石階上一串金鈴。
外頭符桓之待得煩了,從石凳上跳下來,沒個安生地正偷偷拿手想去碰傳送往吹梅山莊劍冢的光圈,蕭崇剛好抱着劍從裡面探出半個身,把人吓得摔了個屁股墩。
蕭崇跳出來,光圈重新變回卷軸回到他兄長袖中。
老成持重的少掌門問他可有所頓悟,蕭崇支支吾吾道,“秘密。”那邊符桓之被符筝戳了眉心扶起來,不記疼又去夠蕭崇要看他劍匣裡的劍。
蕭崇把新得的寶劍遞給蕭嵩,少掌門兩指并在劍身後緩緩移動,劍锷鎏金雲紋之下篆刻“逐月”二字。
他夾着劍格處還劍于蕭崇,道,“願逐月華流照君,此劍銘到底過于婉轉多情,若你今後尋得更趁手之寶劍,可自換之。”
少年寶貝似的趕忙接回來,笑得周身直泛傻氣,“以後的事便以後再說吧。”
後來他藏名劍無數,卻還是隻逐月最為趁手。若逢月夜聞笛起舞,劍光清冷孤絕,可比山莊舊址的梅。南海當然也有梅,吹梅山莊沒有梅花怕是要成笑話,隻是氣候不對,全托術法加持,雖然與故園并無二緻,在他心裡卻始終缺了一份意韻。
符桓之跳起來趴在他背上,晃着他的肩,“快給我看看,崇哥兒,給我看看。”
“阿笙年歲小,你且多擔待着。”蕭嵩和符筝并肩看他們玩鬧,笑說。
蕭崇眼見指望不上他們二人之一來阻止符桓之,于是反手去撓符桓之的癢癢肉,“我若再不拘他,小子都快騎到我頭上了。”符桓之被他抱着腿倒挂金鐘,反而更覺刺激地大笑,小臉通紅和蕭崇越鬧越遠。
隻到這裡也可算得上是個酣暢淋漓的好夢,那時禍事未起,所有一切好似地下暗河汨汨流動的水。他偷了陸慕師叔的酒,喝得醉醺醺在花樹上睡着了,一睡就是整個晌午。符桓之在整片整片的梅林梅海中跑着,玉盤一樣的臉龐上徜着細細密密的汗,他好不容易找到蕭崇栖身的梅樹,仰頭看黃衫張揚的少年郎,陽光透過疏密的花枝斑駁錯落撒在他臉上。
而一瞬他又回到那個血色的夜晚,符夫人鬓亂钗橫跌坐在他面前,她不再壓制那一雙紅瞳,“你可以殺了他。”她看着那個靜靜和衣睡在塌上的稚童,臉上是缱绻不舍的母性。
“阿筝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孩子,是以我夫妻大意以為天道眷顧,而阿笙武曲破軍坐命,生來就點亮自戰神隕落後黯淡了六百四十一年的畢月烏,赤華耀世,挾月同光。因而造成如今的局面,罪責在我。倘若你念及過往情分縱虎歸山,讓他回幽州成為我父親手中的兵刃,屆時生靈塗炭,流的血隻會比今日蔽日堡更多。為蒼生計,你自然可以選擇殺了他。”她輕輕拍着幼子,哼唱着一些輕柔的小調,好像生殺予奪也不過是一句随意的玩笑。
他并不清楚未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始終認為一個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取決于他想,而不是虛妄的谶言。也許符桓之原本可以是一介遊俠終老江湖,卻要為莫須有的罪名被奪取活下去的希望。
他來不及給出他的答案。
他站在渡頭目送已換了一身粗布勁裝的少女登船,她背負雙劍,江風獵獵吹起劍柄上纏着兩尾顔色不一,手工卻差得如出一轍又各有千秋的穗子。
少女面容慘淡,勉強扯了一個笑臉與他告别,“懷言,今後就你自己多多保重,努力加餐,不必挂念。”
她抱住蕭崇,少女的冷香還未消散,環繞着他的玉臂又變作一雙有力的大手,死死扣在他肩胛處,要他看清如今吹梅山莊滿目瘡痍的樣子。
右腕脫臼流血的陸慕師叔撐着擋在他身前搖搖欲墜地唐師叔,持左手劍聲聲激昂,“陸清和,同室操戈,相煎至此!你要做你一言堂的掌劍使,好!你願立誰做掌門便做,你要扶這個不成器的小子上位,可以!從今以後,與我江南吹梅山莊再無幹系。在座有骨氣的,随我留守江南斬妖除魔,重振門楣!”
他前十六年過得太過順遂,終日昏昏。好像天有心教他一夕嘗盡苦難,要他承擔起衆人沉重的希冀踽踽獨行,如履薄冰,生生活成了一尊悲喜皆不由己的泥像,任情任性終成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