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委實說笑了。”幽州領主與中州仙台長史，若非情勢所迫不得不聯手，若有再會，便是一方為階下囚之時。

他說這話時目光與遠處的蕭崇撞在一道，在中州名門掌權人中稱得上年少有為的吹梅山莊掌門與他記憶裡的少年相較，卻隻能教人感慨江湖催人老。

他看見蕭崇用口型告訴他，“我在建木之下等你。”

符桓之自認為如今的他與蕭崇沒有什麼值得細說的交情，離開了建木他們始終是敵非友。

他與漠南星側身而過，道，“本君與中州諸位還是相見不如不見的好。”既是說給這位中州能吏聽的，也是說給自己和單方面訂下約定的蕭崇的答案。

回程的路較之來路，與其說是輕松，不如說比之賞春踏青不為過。漠南星借助殘留在望鄉台的衆神的神力與星軌的力量打開了直通建木之下的出口，衆人心下松快了，反倒能看清這一路與人間界所不同的绮麗曼妙景色。

不過世間之事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的，靳白和那聞又恢複了咋咋乎乎的鬧騰個性，反觀符家姐弟則是人生相見即相離，尚未體會重聚之喜便先嘗離别之苦。

“星軌西移之時，便是離開建木的最後時機。”當做是人情也好，這一路辛苦的報酬也好，在進入傳送法陣前，漠南星給了他們好好叙話的時間。通建木之梯他們可以是協力作戰的盟友，可走出這裡，有太多太多人事阻隔。

“阿笙。”在燭龍幻境裡不斷呼喚他本名，讓他不至于在那些真真假假的過往中迷失自己的那把聲音在此刻空寂無邊的神界再次響起。

薛靜翕，更準确的來說昔年江南蔽日堡大小姐符筝，她站在法陣前，其他人已經離開建木，她背對着符桓之，秀美的背影連同聲調都在顫抖着，“你别過來，别看我，就這樣就好，我怕看着你我會舍不得，會沒有辦法把這些話說出口。”

“原本建木一行谷主是屬意沅沣的，知道你會來，所以我搶了師弟的差事。谷主他知道我心裡的想法，除卻歎氣卻也再沒阻攔我。會暴露蔽日堡遺孤身份本就在意料之中，說到底十多年了，人世幾更新，可我始終還是那個自私任性的符筝。”

不，不是那樣。符桓之在她身後搖頭，即使明知道她看不見，急切地反駁道，“對我來說，隻要你還活着，不管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隻要你還活着，念着我，就足夠了。姐姐。”

“這次能夠重逢，見你長大了，我真的很高興。”符筝微微一笑，她隐姓埋名棄劍執針十四載，隻這一笑又依稀有當年江南明麗清豔的符大小姐的影子，“我少時想過，你和懷言志趣相投，将來一定會是刎頸相交的知己，并肩作戰，把酒言歡。可惜，天意弄人。這些年，隻有我一個人一直是個懦夫，蔽日堡一役後，故園飄零，我以為躲在蓬萊不聽不看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對不起啊，阿笙，我并不是一個好姐姐，也不值得你這些年的挂念。”

“不是的……”符桓之想上前拉住她，想像幼時一樣抱着她，雖然他如今已經比符筝高太多了，無法再像幼童一樣縮在姐姐的懷裡，可惡名聲震寰宇，對着符筝他卻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謹記着她說的每一句話。她說不要過去，他便就真的乖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在建木之上，你如我想象的一樣和懷言共同對敵時，我會恍惚，好像什麼都沒有變。但我知道不是那樣的，我、你、懷言，我們身上都背負了太多太多的無可奈何。燭龍幻境裡，我看見的是這五千多個日日夜夜在我夢裡面反複上演着的場景，它誘惑着我，你太累了，為什麼不停下來休息。可我明明休息的夠久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又有誰不是痛苦着踽踽獨行的？是我，因為失去懷序自怨自艾而把一切都抛諸腦後，對不起啊。”她苦笑着，“很可笑吧，一直在道歉的我，既不想承受那些心理上的負累，又還是不斷地親手去締造傷害……是我在不斷給旁人帶來不幸，是我讓你在幽州那麼痛苦，是我自作主張擅自出現在你面前，是我明知會給收留我的師門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卻一意孤行。”

“那不是你的錯，是我——”

符筝拭去滿臉的淚痕，終于轉過身來，對符桓之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阿笙，如果那不是我的錯，也必然不是你的。衆生皆苦，唯有自渡。若是能放下執念與仇恨，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是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那都取決于你自己的本心，沒有任何人可以幹涉你，阻止你。”

隻可惜星軌終将西移，傳送法陣的光團将二人齊齊包裹，符筝輕擁住符桓之，上天弑神的買賣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的乖戾青年在她懷裡帶着泣音不斷呼喚着，“姐姐、姐姐……”

“原諒或是不原諒，憎恨或是放下，全部取決于你。”她在符桓之耳邊說着，溫柔缱绻，“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無論你将來變成什麼樣的人，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我的弟弟。筋骨相連，血脈相承的弟弟。”

符筝松開了懷抱，輕輕把符桓之推出去，離開建木便是分别的時刻。

符桓之在風中失重下落，直到落在一片雪白綿軟上，以及一條把他臉舔得濕漉漉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