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夜深,書閣仍燈火通明。
窗外雨聲未歇,紙窗透着黃光,屋内靜得隻聽得見筆鋒翻頁的細響。
陸如歸伏案而坐,身旁一壺溫茶已涼。
幾卷文折攤于案上,一式謝宛枝批注的朱字,清簡利落,毫無拖泥帶水。
他一式照準,末尾附上“京南支線初查方向”,再附章家近年賬目。
他本可停筆,卻在整理材料時,指尖頓住。
一筆銀流賬目,自東市支線流入“章氏冷戶”名下,時間為“冬月十五”,金額不多,恰在“可不入大冊”的臨界邊緣。
然後在三日内流入另一個名為“錢三山”的名戶下——此名,陸如歸從未見過,卻極眼熟。
他輕輕皺眉,将那頁賬本翻來覆去比照三遍,終是從舊賬冊中翻出一筆五年前的“北倉移撥案”——那時,錢三山是北倉一線的運糧主事,早在舊朝政變時被判“倉銀遺失”一案,後人已流放,名籍注銷。
而此刻,卻有銀流入其名戶下。
陸如歸指節緩緩扣住卷角,眸光一寸寸收緊。
錢三山是舊人,章家是李派,如今這賬卻讓兩者挂了鈎——
不是亂,就是故意。
他知道,這種銀流不是“某人貪了點油”,而是“有人在故意布局”,用章家之名,替某人藏舊脈銀線。
他沉默許久,最終在賬頁一角落下一筆:“章冷戶異動,金流可追至‘舊北線’第三轉倉。”
末筆落下,夜風恰起,窗紙微響。
而此時,政事堂内燈燭通明,章慕之正厲聲于上:
“謝閣老上折所言,欲以東市鹽案牽動京南軍糧調撥,此舉未免牽動過急。東市一案尚未成審,何以先指倉銀?謝大人此折,是不是越了禮部審事之權?”
堂上左右幾人皆神色不動,唯李瑾清目光深深,手中折扇輕敲膝蓋,不言不語,目光卻落在謝宛枝立身處。
謝宛枝未動。
她立于階下,一襲深青朝服裁剪筆挺,玉绶收束,腰背挺直,墨色衣擺垂至足踝,紋理微起如水波,襯得她身姿修長清瘦,冷靜如雪嶺孤松。
鬓角垂落一縷碎發,在燈火中輕晃,眉目間卻是無可動搖的沉穩。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絲不容置喙的堅定。
她緩緩将手中折子遞出,唇邊泛起一點極淡的弧度:“鹽案起于東市,牽及銀冊、賬簿、糧倉、倉吏、人役,若隻按部門分查,拖延時日,恐再有人亡賬毀、證失于市。”
她目光平平掃過衆人,字字清晰:“謝某既承陛下之命,責守鹽冊,理應查明下線銀流之所去來。今倉銀未動,糧未發,便稱‘牽動軍糧’,未免言之尚早。”
“至于是否越禮部之權——”她唇角輕挑,“軍糧不屬禮部管轄,且事涉倉調,依律應由吏部執掌。謝某送此折上參三司,并未越律一字。”
她頓了頓,微擡眼簾,視線落在李瑾清身上,語氣清淡如霜:“還是說,李大人以為,此案該交刑部重審、禮部複核,再三月後由太常寺評定銀賬,再四月後由兵部清調倉吏,才算‘循規蹈矩’?”
她目光未帶情緒,卻鋒芒隐現:“若世間律法隻求規矩、不問變通,那謝某不如交出鹽冊、交還印信,從此不理政務,也免得諸公難做。”
她話語輕緩,從容而出,宛如雪崖墜石,堂中氣息微變,幾案後竟無人敢即刻回聲。
章慕之本欲再言,見她目光轉來,不由一噎;而李瑾清神色不動,折扇卻在指下頓了頓。
傅文芝聞言輕輕一笑,團扇微動,側首道:“謝大人所言,可謂句句在理。若丞相持印尚不能責冊查倉,那我等所掌職司,日後是否也要先遞三道請示,再敢動一紙公文?”
她話中有笑,卻不含一分退讓,帶着一貫從容:“還是說,丞相這柄印,要換人執了?”
李瑾清緩緩站起,扇骨輕合,聲音清朗卻冷:“傅尚書好言辭。謝閣老一番話,聽來是願自請解印,又或許借此折逼朝堂表态?”
她目光落在謝宛枝:“若倉銀未明、軍糧未清,閣老便要獨決,那律條何為?三司何用?”
林若宜也忙跟着說道,“謝大人這番言辭,确是膽識俱備、言辭懇切。隻是律條之設,本為平衡權責,不在掣肘能者。”
她頓一頓,看向上階,語氣婉轉:“唯懼有人仗能以專,倚印而橫,朝局若因此搖動,便非我等所願。”
這話簡直就在說謝宛枝有擅權之嫌。
顔琮忽然站出來,聲音平靜如水,卻字字落定:“軍糧事涉邊防,不可遲緩。謝閣老遞此折時,吏部、戶部皆有副批在案,按律并無違越。”
她目光一轉,望向林若宜:“林主掌所憂非無因,隻是倘若丞相每一步都要循章稽核、層層準駁,那春調未至,邊軍恐已無糧可發。”
而此時,坐于末列的文官宋承之執筆一頓,擡眼望向堂上衆人。
她未出一言,隻俯身于角頁悄然寫下:“兵禮制衡”、“權逼三司”、“鹽印争議”,字字細瘦峻冷,墨意濃重,落筆如針。
她筆鋒一頓,擡首望向堂上,目光淡淡掠過幾位高位之人。
四下無言,唯燭焰微晃,似連風都不敢動一寸。
就在這片寂靜中,銅鐘自外堂傳入,“咚”的一聲響起,沉穩悠長,震動梁宇。
政事堂議事暫歇,朝官依序散去,或低語結伴,或神色各異,步履匆匆離堂而出。
傅文芝在謝宛枝身側低聲:“今兒這一戰,你讓了半步,李瑾清那邊卻真收了勢。”
謝宛枝點頭,不語。
顔琮目光微轉:“今後要防着點兒林若宜,她不像李瑾清那樣直。”
傅文芝“啧”了一聲,團扇一收:“你别看她一臉清修樣,心比誰都雜。”
她又擡眼看向謝宛枝,語氣低了些:“你再不鋪後手,那幾個中立文官怕是就要倒風向了。”
謝宛枝微垂眼睫,緩聲道:“已經在鋪了。”
她未多言,執折離堂,身後雨聲未歇。
謝府深夜,書閣未熄。
窗外春雨未歇,細如絲線,纏着廊下燈影,也纏着那扇半掩的閣門。
陸如歸仍伏在案前,燭火映着他眼睫投下的影。他手邊攤着三冊舊年銀冊,頁角折起幾道,墨痕猶濕。
他指節落在其中一頁右上角,緩緩按住——
“北村三口,冬線入舊倉,借南調換折兩千。”
他定定看着那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