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是舊朝邊防調運的一處隐倉,當年戰亂之後,被廢于籍中,隻在軍名殘卷中偶有提及。那時他尚小,隻記得有個拎糧袋的老人,在夜裡低聲說過:“北村那地方……早晚是會燒起來的。”
那話他聽不懂,也不曾放在心上。
可如今,五年後的東市銀案,竟牽回那一線未斷的舊火。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早年收錄的“舊人名冊”,其中一人,便曾署過“北村三口”。
這不是巧合。
這張銀賬,是信号,是标記——是有人在悄悄告訴他:“我們還活着。”
他喉頭微緊,指尖不覺收緊了卷角。
這一線若交出去,不止是牽出李派、章家,甚至可能引來皇宮清算——也可能,連帶那群“舊人”的命一并抹去。
可若不交,他就要對謝宛枝隐瞞一段關鍵線索。
他擡頭看向門口,簾子輕響一聲,有風拂過,帶進一點雨意。
腳步未到,香氣先至——
是她回來了。
閣門輕響,一道身影緩步而入。
謝宛枝着一襲深青官服,外披半濕紗衣,鬓邊幾縷細發黏着雨意。她步履不急不緩,神色如常,仿佛那場政事堂上的鋒芒從未在她身上落下一絲痕迹。
“還在看?”她聲音微啞,帶着夜風吹過的薄涼。
陸如歸緩緩起身,将幾冊銀賬疊起,卻未立刻應聲。
她走近案前,将手中披風卸下擱在椅背,衣擺拂過案角。雨氣還未褪盡,衣袖拂過他指節,微涼一觸,叫人不自覺一緊。
她低頭理着袖口的水痕,動作不急,卻在不經意間靠得極近。
那點雨意沿着她鬓邊滑下,落在他手背上,涼得分明。
他望着她的側臉,心中千言萬語,卻隻凝成一句:
“你……信我嗎?”
他聲音不大,卻格外真切。
謝宛枝挑眉,轉頭看他,眸中未見驚訝。
她沒有立刻作答,隻是盯着他看了一息。
忽而探身,擡手,指腹落在他領間,像是在理他衣襟,卻并未真動,反而指尖一寸寸滑過他鎖骨上的衣料,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控制。
“問這個作甚?”她低聲道,語調依舊平淡,卻帶着微不可察的一點笑意。
那一刻的距離近得過分,她的氣息在他頸側流轉,陸如歸唇角繃緊,耳後微紅,卻并未後退。
他知道,這不是試探,而是回應。
陸如歸望着她,指尖抵着那頁折角,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燈火搖曳,他的側影被拉長在書案之上,唇線緊繃,眼中卻浮出一絲近乎猶疑的光。
“若……我查到的線,連着的不是李家、章家,而是……”他頓了頓,低聲道,“舊人。”
謝宛枝的神色終于微微一變。
她沒有立即作聲,将目光落在他那冊卷頁上,指節輕敲兩下。
雨聲自窗紙之外淅淅瀝瀝,一線未斷。
陸如歸的心揪緊了。
“北村三口?”
他一震,眼中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驚異,顯然——她早有懷疑。
她淡淡開口:“三日前你提的‘冬月十五’銀流線,我便知其中藏得深。隻是想看,你查到幾分了。”
陸如歸目光微顫,聲音帶着點無法隐藏的澀意:“你……故意讓我查?”
謝宛枝沒答,轉而直視他,眼底映着燭光流動,像一片未語的風雨欲來。
“你比我更熟這一線。”她慢慢道,“我信你,不止是信你能查賬。”
她頓了頓,語氣微斂:“也信你——不會做個隻想藏起舊人、袖手旁觀天下的怯弱之人。”
話一出,陸如歸仿佛被她剝開了心底最柔軟的一寸。
他站得極直,卻連耳後都悄悄染了紅。
明明是鋒利之言,他卻沒有反駁,仿佛那句“怯弱”本就是他不願面對卻不得不承認的傷口。
他沉默片刻,終于輕聲道:“若我說……這一線,真還藏着活人呢?”
他聲音很低,卻如落針。
窗外風起,簾角輕晃,香爐裡的煙線輕輕一顫,仿佛那句話将整個空間都攪得更沉了一分。
謝宛枝盯着他,未言。
他嗓音低下去:“舊人……沒有全死。”
話音落下,屋中隻餘雨聲輕響。隻有那壺溫茶的香氣還在空中氤氲,和雨聲一起,慢慢将夜包圍。
謝宛枝站了半晌,唇邊忽然浮起一抹淡笑。
那笑不帶譏諷,也不是驚喜,而是早就預見結局的人,終于在某個節點,終于等到了另一人也走到局内。
她輕聲道:“很好。”
她俯身替他将那頁卷角輕輕撫平,指尖一觸,溫涼有力。
“那我們就從‘北村’這口火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