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歇,北村山路泥濕。車輪輾過,滾下一路輕響。
馬車行至村口,車輪壓過水窪,卷起幾聲鴉雀驚飛。
遠山缥缈,田中有農人彎腰插秧,村舍靜靜卧在霧氣之中,一派素淨蒼茫。
謝宛枝掀簾下車,目光掃過村道兩旁,神色如常。
車後簾微動,陸如歸小心地探身而出。
他身着素灰便服,鬓發松散,僅以烏巾束起。
衣衫是臨行前她讓人準備的村夫款式,料子略粗,樣式簡單,但穿在他身上,卻不自覺透出幾分雅緻氣。
陸如歸顯然不太習慣這樣的打扮,動作拘謹,神情微怔。
落地時,鞋底粘上些泥,他低頭蹙眉,似有些無措地頓了頓。
謝宛枝瞥了他一眼。
他眼睫顫了一下,擡頭看她,臉上不知為何有一絲微紅:“……妻主。”
聲音不大,卻極認真,像是怕叫錯了,又像是在試探她是否允許這樣稱呼。
謝宛枝沒有應聲,隻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往前走。
陸如歸連忙跟上,步子稍快,又悄悄落半步于後,像是刻意把“夫侍”這兩個字演得端正——卻也因為太過用心,反顯得有點别扭可愛。
謝宛枝察覺到他緊跟着的腳步聲,餘光一瞥,看見他走在山風裡,發絲貼在鬓邊,膚色白得像紙,又因風吹微紅,竟有幾分……惹人憐惜的模樣。
她眼神頓了頓,卻并未多看,轉回正前方。
兩人行至村口,幾名村民正擔水歸來,遠遠看見他們,一人悄聲道:
“哪家的男人?模樣忒白淨了些。”
另一人啧了一聲:“不像咱這村裡的,衣裳也幹淨。莫不是鎮上來的親戚?”
“啧啧……長得倒是俊......”
陸如歸聽見那句“白淨”“長得俊”,下意識低頭咬了咬唇,有些不自在。
謝宛枝不動聲色瞥他一眼,隻道:“站直些。”
陸如歸連忙挺了挺腰闆,聲音低低的:“是。”
謝宛枝沒有再看他,隻繼續向前走去。可她的指腹,卻在掌中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
那微微泛紅的耳根、拘謹的步伐,還有那聲認認真真喚出的“妻主”……倒像隻溫順小兔子,被人一眼瞧見了尾巴。
她唇角微勾,真可愛。
兩人沿着村道入内,腳下是未幹的泥路,鞋面不免染上一層褐色的濕意。
行至村莊的祠堂前,一名灰衣老漢早已候着。他一眼望來,目光落在謝宛枝身上時略帶探究,見她神色沉靜,氣度自有威嚴,不由略一颔首。
“你便是……趙大人的朋友?”
謝宛枝微一點頭:“是。”
趙大人早年曾任西南巡使,對這片地界頗為熟稔,如今調入戶部,雖不再管事,卻仍握有幾條舊脈不曾斷。
謝宛枝此行之前,以密劄投往舊年藏書處,三日後便收到了他的回函。
她取出一封簡劄遞與老漢,對方看了幾眼,目光沉了幾分,複又落向陸如歸。
“這是……”
謝宛枝語氣從容:“我夫。”
老漢愣了下,随即收斂神色,點頭引他們入内。
村祠陳設簡樸,供桌上灰塵未淨,幾株香火半冷。
老漢喚人奉了茶,低聲道:“你們來得巧。月前那邊出了些事,我們人都不敢亂說話。今日你既拿了趙大人的信,我便直說。”
他頓了頓,目光閃了閃:“當年銀案事發前,有三個倉吏忽然病重,一個夜裡全沒了命,屍身未見疤痕,官司也未徹查,隻說是水土不服。”
“我們也不是沒見過人死,可三人一夜連喪,這哪能是巧合?”
陸如歸坐在她側後半步的位子,聽到這裡,指節在膝上輕輕敲了一下。
謝宛枝淡聲問:“那三人有什麼交集?”
老漢道:“都曾調過‘西南倉’。後頭有傳言,說他們管過一處叫‘三山口’的小銀庫,但賬目從未上過檔,隻在一本舊冊子裡提到一次。”
陸如歸忽然擡頭,眸色深了幾分。
“三山口?”他聲音低啞,似在自語。
謝宛枝目光一動,轉頭看他。
陸如歸似覺失态,立刻低頭避開她視線,輕聲道:“……曾聽她提過。”
她沒有追問,隻淡淡說:“回去之後,你再想想。”
老漢看他們之間的眼神,雖不懂,卻也覺出幾分異樣,不由壓低聲音:“你們動靜别太大。這村裡不是全然安穩的……半月前,有人夜裡闖過村祠,像是在找什麼,腳步極輕,我隻聽了片刻,便不見了蹤影。”